“网心在哪里,我比谁都清楚。”
杜壆俯身,指尖在那幅水势图上重重点了一点,恰落在“汴京”二字。
“最粗的线,只有两根:一根在童贯的‘应奉局’,一根在蔡京的‘西城括田所’。前者刮天下之石,后者括天下之田。两根线一交,便结成‘花石纲’这颗毒瘤。”
范正鸿目光微凝:“继续。”
“可线头不止两根。”杜壆冷笑,“西城所每年强买民田三十万顷,田从哪来?从水淹、旱蝗、兵祸里来!水旱蝗兵谁说了算?——天?不,是钦天监,是蔡京的门生;是枢密院,是童贯的义子。他们先让一个地方‘该死’,再名正言顺把死的变成活的,把民田变成官田,再把官田变成艮岳、延福宫、景龙江!”
“淮西不过是其中一站。侯爷想断网,先得断他们的‘由头’——天灾。”
范正鸿指尖轻叩案面:“说下去。”
“下月十五,钦天监要在寿春设‘禳火醮’,为艮岳祈福,也为淮西‘息水患’。监正王蒙,蔡京死士;副监李公彦,童贯门下。他们会在醮坛上呈‘天书’,言‘淮西当有大水,非人力可挽,请朝廷永设西城分所,括荒田十万顷’——有了‘天书’,括田就名正言顺。”
范正鸿喝了口茶,又给杜壆倒了一杯,“我为你指条明路,梁山王进是我的暗子,你可以带你的人去投,那里800里水泊梁山,我受天尊指点知海外有良种亩产千万斤,若是可以得到自然可救万万黎民。出航海外缺一猛将护航,你与你兄弟正合适。”
舱内空气瞬间凝固。
那盏苦茶的余温,仿佛被这句话抽得一干二净。杜壆脸上的冷笑僵住了,那双暴涨精光的环眼,此刻写满了难以置信。他缓缓坐回椅子上,身体前倾,死死盯着范正鸿,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些许玩笑的痕迹。
但他没有看到玩笑。范正鸿的表情平静如水,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梁山?”杜壆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范侯爷,你是在消遣我吗?我杜壆是淮西的汉子,是死也要死在这片土地上的狮子。你让我去投奔一伙水寇?”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跳起:“海外良种?亩产千万斤?哈哈哈哈!范侯爷,你说的这是神话,还是疯话!你把我杜壆当成什么了?一个三岁孩童,听你讲神仙故事吗?”
范正鸿不怒不反笑,他端起自己的茶盏,轻轻吹了吹热气。
“杜大王,你以为我说的‘神话’,比你梦见的‘紫微星君’更离奇吗?”
一句话,让杜壆的怒火像被戳破的皮球,瞬间泄了气。他怔怔地看着范正鸿,是啊,自己信了那虚无缥缈的梦,又为何不信这听起来荒诞的“良种”?
“你说的‘天书’,‘禳火醮’,是蔡京和童贯在淮西这张网上,织出的一个新结。他们要名正言顺地刮地皮,就要先让淮西‘死’得合情合理。”范正鸿缓缓道,“我可以陪你破这个结,我可以帮你把王蒙、李公彦的人头挂在醮坛上,让他们的‘天书’变成一张废纸。”
“然后呢?”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然后呢?杜壆。你杀了王蒙,赶走了李公彦,淮西的百姓会感谢你。可明年呢?后年呢?只要这张网还在,只要艮岳还要石头,只要朝廷还要花钱,就会有新的王蒙,新的李公彦,带着新的‘天书’来到这里。”
“你杀得了一个,杀得了一百个吗?你守得住淮西一地,守得住大宋九州吗?”
他站起身,走到杜壆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
“你是一头狮子,不是一只蜘蛛。你守不住一张网,但你可以带领一群狼,去开辟一片新的草原!”
“梁山,不是让你去落草为寇。那里,是我的一个‘局’。一个更大的局。王进在那里,不是当一个暗子,他是去当一个‘火种’。我需要他,在朝廷的视线之外,为我,也为大宋,留下一条最后的退路,一条新的路。”
“而那条路,不在淮西,不在汴京,在海上。”
“我受天尊指点,知海外有良种,亩产千万斤……”范正鸿的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些许近乎狂热的虔诚,“杜大王,你不懂。这不是一粒粮,这是能撬动整个大宋的支点!有了它,百姓便不再饿肚子;有了它,朝廷便不再需要靠刮地皮来充盈国库;有了它,蔡京的网,童贯的网,将不攻自破!”
“因为,当一张旧网已经捞不到任何东西时,人们自然会去编织一张新网。”
他看着杜壆,眼中燃烧着火焰:“我需要你,杜壆。我需要你的三百弟兄,去守护这个秘密,去开辟这条航路。你不再是‘九头狮子’,你是‘航海王’!你带的不是一群饥民,而是一支探索新世界的舰队!”
“你问我为什么让你去?因为在这世上,只有被逼到绝境的狼,才敢去闯最凶险的海洋!只有你杜壆,才懂得一颗粮食,对百姓意味着什么!”
杜壆沉默了。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脑中一片混乱。一边是生他养他的淮西土地,是那些需要他保护的百姓;另一边,是一个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的希望,一个能从根本上改变一切的可能。
“我若走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淮西的百姓怎么办?‘禳火醮’怎么办?蔡京、童贯的爪牙怎么办?”
“我来办。”范正鸿的回答简单而有力,“你走之后,我会让关胜、林冲的兵马‘杀’回来。我会让他们‘剿灭’杜壆余部,然后‘奉旨’查办贪官,安抚地方。我会用你的‘死’,来换淮西的‘生’。”
“你,将成为一个传说。一个被朝廷‘剿灭’的英雄,一个永远活在百姓心中的‘九头狮子’。而我,将是那个‘替天行道’的武正侯。〞
“这笔买卖,杜大王,”范正鸿伸出手,仿佛要握住杜壆的命运,“你用你的‘死’,换你三百弟兄的‘生’,换一条通往新世界的路,换一个让天下百姓不再挨饿的未来。”
杜壆咬咬牙,单膝跪地,“小人愿受侯爷指点。”
范正鸿拿出一块令牌,“你先拿我手令去找王进,他会带你去见孟康,然后我听王进收了4个徒弟,你从其中找三位姓阮的,他们三个是会水的好手,你让他们带你出航,我给你拿出画像,你直接去找便可,旱涝保收千斤打底,这张地图你顺路拿去交给阮家老二他性子较稳,也懂看图。”
“谨遵侯爷教诲。〞
底舱炉火将熄,药香与苦茶混在一处,像未散尽的暮烟。范正鸿扶起杜壆,把令牌、油纸包、海图一并塞进他手里,又亲自替他系紧斗篷。
“路上水急,图与令都别沾湿。”声音低得只剩气音,“到了梁山,先别上岸,用灯号——三短一长,连两次。王进自会派哨船来接。”
杜壆点头,把东西贴身揣好,忽问:“那三百弟兄,我何时带走?”
“不能一起动。”范正鸿抬手,指节在图上轻敲,“明日卯正,你挑二十名最信得过的,借口‘巡哨’,顺流去蟹觜湾。那里有我暗备的八橹快艇,篷上画‘北斗’。后夜子时,李助会带其余人分批下船,以‘送粮’为名,直放梁山泊外水道。沿途关卡我已调走,只剩最后一道——”
他抽出第二张薄绢,上面用朱笔标出弯弯曲曲一条虚线:
“这里是龟山闸,守闸校尉姓段,是童贯门生,却贪财。你船上带一匣‘灵璧石’碎料,真石头,沉过水,有玉纹。段校尉一见,必私开闸放船。事后他若上报,也只说是‘应奉局暗运石料’,替咱们挡了眼。”
杜壆收好薄绢,心里仍绷着最后一根弦:“我走后,淮西这边……”
“放心。”范正鸿负手转身,从药屉里取出一枚蜡丸,捏碎,里头竟是一小撮焦黑纸灰,“这是王蒙、李公彦亲笔‘天书’的残灰。寿春醮坛当日,我会当众焚化,灰里掺朱砂,现出‘赵亡汉兴’四字。钦天监两位监正,一个也跑不了。”
他抬眼,眸底紫意一闪:“他们下狱之日,就是你‘死讯’传遍淮西之时。官面文书会写:‘巨寇杜壆,夜遁梁山,为关胜伏兵射杀,尸沉蓼儿洼。’——从此世间再无九头狮子,只有海外归来的‘航海王’。”
杜壆深吸一口气,把斗篷帽檐拉低,抱拳一礼:“范侯爷,淮西的百姓,交给你了。”
“彼此。”范正鸿还礼,声音轻得像风,“新世界的粮种,交给你了。”
两人再无二话,一前一后出了底舱。夜潮正涨,木寨随水轻晃,灯火倒映,像无数金蛇乱舞。李助的舢板已守在梯口,杜壆踏上去,篙头一点,船影立刻被江雾吞没。
范正鸿立在寨门,看他远去,抬手一招。暗处走出少年亲兵,低声问:“侯爷,何时起锚?”
“再等等。”他仰望夜空,紫微垣中,七杀、破军双星亮得刺眼,像两柄刚出鞘的刀,遥指沧海。
“等雷火交击,等新旧交替。”
江风猎猎,吹得他素衣鼓荡,如一面无形的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