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违三事,天人共戮;若成大事,山河共之!”
鼓声三震,霜土微颤。
中门洞开,朱漆铜钉映着初升残月,像一排排猩红的眼。鼓声未绝,范正鸿已先一步跨下阶,玄色大氅翻起,露出内衬那袭染血的宋军红袍。鼓槌每落一次,他便踏出一步,七声之后,人已在门楼下。少年肩背薄如剑脊,却硬生生把整座霜城都压低了半寸。
鼓声歇,万籁肃。
左侧石阶,林冲、丘岳、王舜臣、卞祥,王焕,周昂六将雁列。右侧独李助一人,林教头仍是那副寡言模样,蛇矛横倚胸前,矛尖挑着一缕晨霜,像一截不肯熄灭的烛芯。丘岳虎口缠着新换的麻布,双锤却擦得雪亮,倒映出对面孙安一行。卞祥把画杆戟倒插在阶旁,戟耳悬着昨夜新刻的木牌,上书“破辽”二字,刀口犹带毛刺,像刚撕下的兽皮。
右侧女墙,五百“破辽营”新卒列成偃月。残甲蔽体,杀声未起,已先有一股尸山血海的潮腥。少年们把破甲锥竖贴臂旁,锥尖对着自己影子,仿佛随时要把自己也钉进地里。最前排那独眼小卒,用剩下的一只眼盯住孙安身后队伍——二百三十七条猎户、渔子,布衣下掩着山兽的腥膻与河风的潮腥,像一把把刚出水的刀,尚未开刃,却已带寒。
孙安立在正中,左手按剑,右手却虚扶着乔冽。乔冽仍是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衫角被霜风掀起,露出内层暗绣的八卦纹。他抬眼扫过城头,目光在垛口某处停了一瞬——那里曾插过辽人的狼头纛,如今只剩一截断杆,像根剔净肉的骨。
范正鸿先对孙月娘躬身一礼,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砖缝里:
“嫂嫂远道,定州无好酒,先借一城霜风为嫂嫂洗尘。”
孙月娘莞尔,解下腰间缠的金铃,随手抛给范正鸿:“小范,听闻你射穿辽将咽喉,铃赏你,日后射杀狗贼,再听一声脆响。”金铃落在甲上,叮当作响,像一粒火星落进干草。
礼毕,范正鸿转身,面向乔冽,并不问姓名,只伸出三指:
“不屠城、不掠妇、不杀降——先生之戒,范某已勒石为铭,违之,天人共戮。”
乔冽抬手,指尖在虚空一点,一缕白烟自指间升起,凝成三缕,随风钻入鼓面。鼓皮忽自震,发出低沉呜咽,似万鬼同诺。
“将军既诺,乔冽献第一策。”
他解开背囊,取出一物——竟是一盏枯旧羊皮灯,灯罩上绘着真定周遭山川,却与先前素绢不同:山川脉络以朱砂重描,三道朱线自定州蜿蜒向北,直指燕云。灯芯无火自明,火光透出一行小字:
——“三日之后,辽人运粮涿州,押运者,萧庆之兄萧让,号‘雪夜狼’,骁勇而多疑。可伏兵唐河冰面,以火攻之,焚其辎重,则涿州一月无粮,军心自乱。”
火光一闪即灭,羊皮灯化作飞灰,被风卷上城头,竟在女墙覆出一层薄薄朱霜,像刷了层血漆。
范正鸿大笑,笑声震得垛口冰碴簌簌落:
“先生以天地为幕,借一盏灯照我前路,范某岂敢不奉陪!”
他猛地转身,披风扬起,露出腰间新佩的短刀——刀鞘无饰,唯有一道裂痕,正是前夜与卞祥试招时所裂,如今被铜丝缠紧,像一道愈合的骨缝。
“众将听令——”
“林冲!”
“在!”
“率破辽营一百,携破甲锥、火箭,今夜二更出西门,潜唐河上游,候风举火,焚辽粮!”
“丘岳!王焕”
“在!”
“你二人领本部五十人,各携双锤、凿冰斧,于唐河弯道凿七眼冰穴,穴上覆雪,人马踏之即陷,为林教头断后!”
“王舜臣!”
“在!”
“选神臂弓手三十,伏河堤枯苇,粮船火起即射人,专瞄辽兵面门,一矢一命,不可使一人逃归!”
“卞祥!”
“在!”
“领余下新卒,于城头虚插旌旗,白日操练,夜间却熄鼓灭燎,示敌以弱,诱涿州来攻!”
四将领命,声如裂石。
范正鸿最后转向孙安,目光灼灼:
“贤弟之兵,尚缺甲械。然我有一策,可令贤弟一夜富甲——今夜辽粮被焚,涿州必遣骑来追,丘岳王焕冰穴陷其前锋,林冲火箭乱其后队,王舜臣弓手射其将校。贤弟可率本部猎户,于雪野林中以绊索、陷坑、毒弩猎其散骑,剥其铁甲,收其战马,一人双骑,一骑披甲,一骑驮粮,十日之内,可尽补二百三十七副!”
孙安抚掌大笑,声震屋瓦:“哥哥妙算,某家这便去布网!”
李助忽又开口,声音轻得像片雪:
“将军与乔先生漏了一环——辽人失粮,必以骑兵疾突真定,欲夺我仓廪。届时城下混战,百姓恐遭池鱼。某请领五十善泳者,于唐河下游潜渡,夜袭涿州南门外草料场,再焚一次。辽人前后失火,必不敢久留,真定之围自解。”
范正鸿眸色一暗,随即朗声:
“先生愿涉险,范某岂惜城!周昂——”
“在!”
“你轻功最好,今夜领五十水性好的弟兄,随先生潜渡。若先生少一根头发,你提头来见!”
周昂咧嘴一笑,露出颗虎牙:“将军放心,某家把命绑在先生腰带上!”
号令既毕,范正鸿退后三步,忽然单膝跪地,以额触霜,声音低沉:
“诸位——”
“范某年少,无德无能,诸君肯以血肉相托,鸿誓以山河相报!今日之后,我等同食一锅粟,同披一襟霜;同生,同死,同袍,同仇!”
众将静默,随后同时单膝跪地,铁甲撞地声如万鼓齐鸣。
孙月娘忽抬手,把第二枚金铃抛向空中。铃落未地,被林冲蛇矛挑起,矛尖一颤,金铃碎成七瓣,瓣瓣嵌入霜地,排成一朵小小的梅。
“霜风如刀,”她轻声道,“愿诸位以此梅为记——花开之处,便是归途。”
鼓声再起,却换作低缓的《出塞》。城头残旗忽自展开,露出旗心那团暗红——原是前夜卞祥以血染的“宋”字,此刻被晨光一照,竟像一轮初升的太阳。
范正鸿起身,先扶乔冽李助,再扶林冲诸将,最后扶起那独眼小卒。他替小卒把蒙眼的血布系紧,声音低得只有两人听见:
“你左眼给了辽人,右眼便替我看好家门。今日之后,你叫‘独梅’——一城霜雪,有你们一朵。”
小卒哽咽,却发不出声,只把破甲锥高高举起,锥尖挑着那缕晨光,像挑着一面看不见的旗。
鼓声三震,城门复闭。
霜风忽急,卷起一地碎铃、残灰、血梅,打着旋儿升上城头,又簌簌落下,覆在众将肩头,像一场迟来的雪葬,又像一场早到的春祭。
范正鸿转身,披风在风里猎猎作响,像一面崭新的旗。
“回营,”他道,“磨刀,等火。”
众人鱼贯而入,靴底踏碎薄冰,喀嚓喀嚓,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啮崇宁二年的下一道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