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勉强刺破云层,照亮了长安城的积雪。
韦挺几乎是数着更漏声,硬生生熬过了这大半夜,眼下的乌青与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清晰地刻在这位年过五旬的老者脸上。
他强打精神,早早便来到魏王府,希望能从王珪那里探得一丝口风。
然而,却被告知王珪今日并未过府,因礼部正值岁末,各类祭祀典礼的筹备事务千头万绪,王尚书需在衙署坐镇处理。
端坐于上首的魏王李泰,目光敏锐,显然已风闻了昨日吏部考核引发的波澜。
他心知肚明韦挺的来意,但顾及这位老臣的颜面,不便直接点破。
略一思忖,他便遣了一名伶俐的内侍前往礼部公廨,以一个颇为委婉的理由求见王珪——言称文学馆几位学士新近作了几篇祭祀文章,文采壮丽且不失庄重,特请王师拨冗前来魏王府一同赏鉴,看看能否在即将到来的大典中选用。
此刻,王珪正在礼部衙署内,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公文之中。
闻听魏王府来人,又听闻这般略显刻意的借口,他心下微哂,只以为是李泰遇到了什么疑难,需要私下请教。
他向来以公务为重,便对那内侍和颜悦色地吩咐道:“回去禀报魏王,待老夫处理完手头这几件紧要公务,便即刻过府拜见。”
那内侍深知王珪地位尊崇,连魏王都敬重有加,岂敢有半分催促?连忙躬身应道:
“王尚书言重了,殿下特意吩咐过,万万不可耽搁尚书处理朝廷要务。小的这便回去复命,恭候尚书大驾。”
说完,便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韦挺在魏王府中听得此番回禀,心中虽急,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按下焦躁,与李泰等人先议着其他事项,心思却早已飞到了那崇仁坊的王府方向。
将近午后,王珪才将手头最紧要的几桩公务处理完毕。
他揉了揉发胀的额角,也顾不上用午膳,便吩咐备车,径直前往魏王府。他心中记挂着魏王相邀之事,虽觉理由有些牵强,但身为师长,亦不愿让弟子久等。
魏王府内,李泰早已命人备下精致丰盛的午膳,却并未动筷,只与文学馆一众学士及韦挺等人静坐等候。
这正是李泰一贯塑造的、闻名于外的“尊师重道”形象——师长未至,众人不食。
直到内侍匆匆来报“王尚书到”,李泰立刻起身,脸上堆起热切而尊敬的笑容,亲自带领众人迎出殿外。
“有劳王师公务繁忙之中拨冗前来,学生感激不尽。”李泰执弟子礼,言辞恳切。
王珪神色平淡,依礼回应:“殿下相召,老夫岂敢怠慢。”
他的目光扫过李泰身后众人,在文学馆几位熟识的学士脸上略作停留,微微颔首。
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到站在稍后位置的韦挺身上时,却不由得微微一愣。
“韦挺?他身为尚书右丞,此刻不应在尚书省协助处理繁杂政务么?怎地也有闲暇来此参与这等文章赏鉴之会?”
王珪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但面上并未表露。
他与韦挺虽都曾是隐太子李建成的旧属,但当年在东宫时,两人分属不同体系,交集本就不多,更谈不上深交。
不久后,两人便因宫廷变故一同被高祖李渊贬黜流放,那点微薄的同僚之谊,也早在漫长的岁月和各自的浮沉中消磨得差不多了。
加之如今韦挺明确站在魏王阵营,与王珪这种虽身处其位、却力求持重的态度,更是隐隐划下了一道界限。
因此,王珪对韦挺,远不似对同样曾为旧僚、却始终保持风骨的魏征那般,尚存几分故人之情。
他对着韦挺的方向,也只是依循官场礼节,极澹地拱了拱手,算是打过招呼,并未多言。
韦挺将王珪这一闪而过的愣神和随之而来的疏淡尽收眼底,心中不由得更沉了一分。
王珪这反应,似乎……对自己在此的出现颇感意外?这绝非一个策划了针对行动后该有的表现。难道,他真不知情?
李泰似乎并未察觉这瞬间的微妙气氛,热情地将王珪迎入殿内,延至上座。
精致的肴馔如水般呈上,宴席在一片看似融洽的“尊师”氛围中开始。
然而,韦挺却是食不知味,目光不时掠过主位上与李泰及众学士从容谈论文章典制的王珪,心中的疑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越缠越紧。
他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话题引向吏部考核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