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娘应该是看见他出门了、往这个方向走了吧?
水鬼坐在岸边。
这是一处僻静安宁的支流,长浚河中游某处荡开的一条溪流。他坐在树下,离溪水还有两尺余的岸边,等这阵过于炽烈的阳光过去。
他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后颈、后背和手臂的两侧。他的头发太长了,又未曾加冠,叫人认不出是否是个青年男子。倘若能看到正脸,又会疑心是否是哪家偷跑出来的闺阁小姐。哪有高门人家的小姐,作如此不拘小节的打扮,大中午的孤身来趟水的?
他盯着水面发呆,水花卷起来拍碎在石头上,掀起白沫子。
他也不急着回去,反正不是很想回去。
尽管血咒不是即时生效的东西……血咒是一种诅咒,将人与鬼神生死绑定,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不要在外边太久,不要长久停留在异乡的某处,有人在等待他,在召唤他回去。
也不是非要回应。
血咒对他的约束力其实没那么强大,他想挣脱的话,无非是损失一段时日的修为。
眼不见心不烦……眼下这个还算好应付。
玉闻想,冤有头债有主,当初……何必呢?
不过也快到他俩约定的时间了,他早走晚走,今夜都是要回的。在溪水边留到半夜,保不齐宫越就要点香了。
他可不会省着用,嚯嚯完了也就是刨坟放血的事情,十分娴熟。
于是玉闻在溪水边待了很久,又数了一数几个时辰前收走的人头,慢吞吞从岸边起身,就这样在阳光中静默地散去了。
宛若露水和晨雾。
大中午的,实在不宜鬼神出行。
鬼神的脚程不能以人的认知为计。他渐渐凝出身形,距他从那条溪流旁离开也不过一呼一吸的时间。房中空空无人,玉闻自如地寻地方坐下,支着头发呆。
在院内练武的宫越若有所感,偏过头往西厢房看去,微微一笑。
这便是事成了。
他手中脚下都不停,飞花片叶,不过一剑斩下,轨迹仍旧,只是分做两半,微风中飘飘摇摇地下落。
这一套结束,才去更衣。
清晨练,晌午练,傍晚也练。幼时扎马步端水缸,刚开始习剑,只用木剑,日日劈砍三千余,练至后来止招位置前前后后分毫不差,才终于可以用真剑。
他从没有一把完全属于过自己的剑。御赐的宝剑不是拿来用的,家传的剑也不完全趁手。嵬军在握,剑本并不是他的立身之本。
而宫越未得驭鬼之术,家中人却快已经死尽了。
只给他留下这一只水鬼。
哦,忘了,他还有一位幽禁宫中的亲大哥。
他们相差了整整五岁。大哥出生时,父皇母后感情正亲厚,国师也未还进宫。皇太子可是金尊玉贵、千娇万宠地娇养大的。轮到宫越,宫中已经大选两次,小选数轮,结发夫妻的情谊,自然撑不上五年。
当今圣上是先皇先后元子嫡子,马背上长大,随着先皇一路开疆拓土,少时吃了不少苦头,后头就都是好日子了。他其实是个不错的皇帝,胸有沟壑,广开言路,性格上有些偏颇,也不到好大喜功、刻薄寡恩的地步,多宠幸几个女人,又能算什么不对呢?不论近些年,宫越出生之后,即便冷落了皇后,他还是早早立下太子,按月去中宫,做足了面子。只可惜,后来……
宫越收拾完了,才推开房门。
水鬼不喜欢炽烈的阳光,喜欢阴雨天,靠水流的地方,密林和古树,不喜欢宫闱庄严,厌恶佛香。
宫越住进这院子里,别的未多添置,先叫人去村里寻了厚厚的窗纸,把厢房里里外外的窗户多糊了几层。
于是哪怕天气晴好,屋内的光影也多是朦朦胧胧,晒不进多几分光。
常人这会儿进来,一打眼便是个纯然的鬼影了,阴森苍白,飘飘渺渺,挂在窗户边的贵妃榻上。屋外还是艳阳晴好,一进来什么鲜活劲儿先少了七成,看见他又哆嗦两分,不两眼一翻白都算好的了。
宫越进来前脸上还有一层若有若无的笑,然而进来一抬头,神情便收敛了,只熟悉他的人能听出,语气还是轻快。
“你下手倒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