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水鬼(2 / 2)

而他的水鬼不同。

他只有一股非常干净的水气,甚至不能说那是水腥味。宫越偶尔觉得,与其说他是水鬼,不如说他像露水。露水通常只在寒凉的早晨出现在树梢树叶、草叶、将绽未绽的花瓣边缘,等到日出,阳光普照大地,露水便迅捷地消失了,再难找到存在的踪迹。

所以他的皮肤,他的眼睛,都是那样浅淡的颜色,也许被阳光照一照就会消失。

“召我出来什么事?”

他懒懒道。

水鬼的声音也是缥缈的。宫越原本以为他不会说话——哪有索人命的厉鬼会说话的?可是水鬼告诉他,他不杀人,不需要替命,水鬼和他想的不一样,所以说话又有什么不寻常的?

宫越觉得,他说起话来像宫廷中的某种乐器。可惜他素来厌烦舞乐,任凭父皇母后夫子讲什么君子六艺,他都不肯动手拨一拨弦。于是当他第一次听到水鬼说话,怔愣了许久,不是被吓住,也不是怀疑,而是在绞尽脑汁地想,到底是哪一种乐器?弹奏的、吹弄的、拨动的、敲打的?

然而到今天为止,他还是什么都没想出来,究竟是什么乐器,能发出这样清凌凌,碎玉拨雪般的声音。

“我要你为我杀一些人。”

“可以。”水鬼干脆利落地应下了,“那么,你想付出怎样的报酬呢?”

他凝视着水鬼的脸。

一股无端的恼火涌了上来——明明是水鬼受制于他,香的烟气、血液的蛊咒,束缚着水鬼,驱使着水鬼,可宫越却从来没从水鬼身上讨到什么好处。水鬼当然是会替他杀人的——水鬼理应替他杀人,水鬼不应该拒绝他的任何要求。然而当水鬼就这么干脆利落一口应下的时候,宫越无端恼怒起来。

“报酬?”他又冷笑了一声。

这一次,他拔出剑,剑刃却是朝着自己,干脆利落一剑划下,血液立刻从手掌中喷涌而出。

他再次伸手扼住了他的脖子——水鬼的脸色于此变了一变。他的血液实在是太烫了,蛊咒也随着鲜血的四处漫溢开始发挥作用,使水鬼开始感受到疼痛。这是一种类似于灼烧的痛处,和人皮肤能感受到的烫伤不同,它直接作用于水鬼的灵体之中,发烫、发痒,百火烧心,让他一瞬间更加黯淡几分。

宫越收回了手。

他倒也不是真的要伤害他,只是给他个教训。倘若真的把他灼烧到消散,那就又浪费了他的这一柱香——这玩意儿可不能浪费,毕竟原料难找,他身上的这些香若是用完了,还得回自己母家亲族的坟里去刨,刨出一把一把的死人骨头,磨碎,加上山野中难寻的十三种香草,遥远西地雪峰的融雪……泡在他自己的鲜血中——这是一味少不得的引子。

研磨细腻,阴干。

最后搓成这手上一线一线细细的长香。

“我供奉的血食还不够吗?”

他嘲讽道。

漫长的沉默。水鬼不愿意同他讲话时,他俩就这么安静相对。其实这场景还挺奇怪的,更深露重,他觉得有如露珠般存在的水鬼却身形飘渺,一触即溃,两人——一人一鬼石柱般杵在这里,不说话,也不动。水鬼看地砖,看空气,不看他。

宫越盯着他看,等着自己这股恼火劲儿下去,终于能好好同他说话了。

“来追捕我的人如今就在这个村子里,不出意料他们两日后会离开孙家庄。这一路并无官道,他们有必要沿着水源行走,方便时,你就将他们齐拖下水——越远越好。”

“嗯。”

水鬼惜字如金。

“也不要太远——别妄想着脱出我的掌控。”

水鬼这下连嗯都懒得嗯。

宫越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他原来是在看香。香烧到点忽地往下坠了一截。

宫越震惊了。

他明知道他也在看,还敢动这样的手脚?

他几乎要气得发笑,奈何方才一剑划得不深,血滴零零落落滴在地面上,此刻已经几乎都止住了,他也没必要再划自己一道,伤口重叠了上药不便处理。

宫越抬脚,一侧身,挡在了水鬼与那道青烟之间。

他又拽了拽并不凝实的那条烟线,扯得水鬼一个踉跄——他有重量么?不然为何次次都是这样,一拉一拽就身不由己地摔进他怀里来。

“不要跑。”他重复,“此地有蹊跷,我还未探查清楚之前暂时不会离开,你好生待着,安分一些,除了我要你做的那些事,不要给我添什么麻烦。”

谁知道他听不听得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