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起来很像猝死,对吗?
不。
这个过程要比衰老快很多,又要比猝死漫长。人的大脑往往还有意识,能清醒地感知到这一切,感受到躯壳不受控制,然后是排异……极端的痛苦,神经炎症和幻痛,直到死亡的前一秒,他们必须直面这种疼痛,直到死。
尼尔森是个医学生,他见过这样死去的人。
明明他的亲属已经为他去借了“生命贷”,即将放款了,他的免疫系统却开始以自杀式袭击的方式攻击他为数不多的具有生物活性的残肢,最后三个小时他在极端的痛苦中挣扎,没有什么麻醉剂能放倒这个状态下的人——昏迷过去之后也会在短短半分钟内被疼痛唤醒。
而不夜城并没有什么安乐死程序可以走。
尼尔森还清晰地记得那个“病人”的亲属的身影。那天他值班,穿梭在临终病房和走廊之间,“病人”亲属不被允许接近临终病房,以防他们见识到里面的动静对医护产生什么过激反应——不夜城也知道培养医护的前期投入不小。
他在绝望的惨叫和绝望的沉寂之间来回穿梭。最后看着那个“病人”的亲属签字,领走遗体——很小的遗体,义体已经全部拆卸完毕。领走一个真空压缩袋就能打包的遗体,离开。
去公共墓地登记火化、下葬,然后赶回工作岗位。
用作生命贷的贷款签字即生效,不可撤销。需要这笔钱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要年复一年地还债,还清这笔天文数字般的债务。
尼尔森没有拖那么久,几乎是父母被裁员的头一个星期,他就瞒着他们去签下了贷款。
没必要让他们自己去贷款,能解决什么呢?他们年纪大了,会被评估为抗风险能力不足,流程冗长还非常有可能被打回来。尼尔森可以工作很多年,他愿意付出这很多年作为代价,来延长父母的寿命……最起码,最起码不要死得那么痛苦。
然而还是不够。
还是欠缺一点。
他还是个规培生。
他几乎24小时都在工作离开医院就去兼职,连轴转地工作,再加上贷款的钱,堪堪够支付父母两个周期的义体更换费用。
可他自己在这种强度的工作下,很快也进入了翻新周期。
尼尔森的父母先放弃了。
他们卖掉了自己新换的义体——在发现尼尔森强行关掉义体消耗告警的当天。
然后靠体外循环系统勉强维持了一个月的生命,让他们能够体面地处理后事,把家资整合交给尼尔森去偿还贷款,然后慢慢地和儿子告别。
尼尔森直到给父母下葬的那一天,精神状态还是恍惚的。
好好的两个人,最后加起来也不过是一个半的头颅、一条手臂和四分之一的躯干。烧成灰,也就那一点点,不占地方。
公墓到处都是这样压缩的死人,一小格一小格,层层叠叠摞起来。
尼尔森没有再花钱延长父母骨灰的保存期限。
就这种保存方式,延长的意义在哪里呢?到时限以后无害化处理,那就无害化处理吧。
反正他父母剩下的躯体,早在他们短暂一生中的某个时刻,被“无害化”地抛弃掉了。
他继续在医院上班,规培结束之后轮转到冷门科室,赚微薄的薪资来偿还贷款。生活就是一笔一笔算账,进账,还钱,算还要还多久的钱,存一部分来换新义体。
然后某一天,他在临终病房附近的走廊,看到一个落单的女孩。
她的母亲死了。
他拉起她冰冷的、金属质感的胳膊,询问她别的亲人在哪里。
马蒂尔最后的亲人刚刚死去。
好吧,于是尼尔森离开了医院。
靠工资是没办法养活两个人的……虽然他的行医时常不够成为独立的执业医生,但天无绝人之路。
他可以给自己更换义体……也可以阻止马蒂尔透支她的一生,走上那条注定被敲骨吸髓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