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亲的巨额花费所带来的后续影响,如同连绵的秋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持续不断地冲击着贾府这艘本就有些超载的旧船。
王熙凤纵然有千手千眼、通天彻地之能,也难敌这内外交困、银钱短缺的局面。
她日夜操劳,殚精竭虑,既要应付外面越来越紧的债务追逼。
又要弹压府内日渐浮动的人心,加上之前为了填补亏空而行那放印子钱、包揽讼事等担着巨大干系的勾当。
心中焦虑恐惧,如同火煎油熬。
几重压力之下,铁打的人也支撑不住。
她终于病倒了,而且病势来得又急又凶。
竟是高烧不退,咳嗽连连,卧床不起,连说话的气力都弱了,根本无法理事。
荣国府偌大的家业,瞬间失去了最核心、最有力的掌舵人,仿佛一座失去了大梁的房屋,摇摇欲坠。
贾母年事已高,早已不理俗务。
王夫人向来吃斋念佛,不惯这些银钱往来、人事纷争的琐碎。
李纨是个尚德不尚才的菩萨,带着贾兰一心守节,于经济世务上并不精通。
邢夫人更是只顾自身利益,指望不上。
一时间,府中大小事务堆积如山,请示无门。
下人们见没了管束,那平日里被王熙凤雷霆手段压下去的种种弊病便冒了出来。
偷奸耍滑,相互推诿,躲懒耍滑。
甚至有些胆大心黑的,趁机中饱私囊,乱象渐生,府内秩序眼看就要失控。
贾母见状,忧心忡忡,与王夫人几次商议后,决定让素日看来性情和顺却心中有丘壑的探春,协同李纨,暂时理家。
又恐她二人年轻,脸皮薄,经验浅,压不住那些积年的老仆和刁滑的下人。
特请了为人稳重、处事周到、在下人中也颇有威望的宝钗,从旁照看,协助办理。
这日,众人便在原先王熙凤理事的议事厅聚集,开始处理积压的日常事务。
厅内气氛与凤姐在时大不相同,少了几分凌厉压迫,多了几分试探与观望。
恰逢几个负责花园修缮整理的婆子来回话。
说是要支领购买一批石材、颜料、粘合剂等物的银子。
递上来的单子所列物品数量、价格,却有些含糊不清,经不起推敲之处。
李纨性子温和,接了单子细细看了一遍。
虽觉有些项目似乎不妥,价格也偏高,但她向来不愿得罪人,更不擅查问这些。
只拿眼看向坐在一旁的探春,示意她拿主意。
宝钗则安静地坐在下首另一侧,捧着茶盏,并不轻易开口,只目光沉静地观察着。
探春会意,从容接过单子,又细细审视了一遍。
她本就心思缜密,目光敏锐,又素来有心胸志向,不愿只做个庸碌无为的闺阁女儿。
如今得了机会暂管家务,自然要施展一番,整顿风气。
她指着单子上几处,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清晰问道。
“这‘上等青苔’列了二十担,据我所知,近日秋高气爽,并无连绵阴雨,园中各处亭台假山也未见有大规模补种青苔的工程,何需这许多?还有这‘金箔’五十张,是预备贴在哪处亭台楼阁的匾额楹联之上?我记得前次省亲时,各处要紧地方方才新贴过金箔,光鲜亮丽,为何短短时日内又要更换?”
“再者,这上面所列的‘广胶’、‘鱼鳔胶’价格,似乎也比如今市面上的行情高了两成不止。诸位妈妈可否解释一二?”
她语速不快,条理却极清晰,句句切中要害。
如同剥笋一般,将单子里的水分与疑点一一揭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