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立刻露出一个灿烂的、人畜无害的笑容,仿佛见到了老朋友一般,遥遥拱手:
“哟!这不是耿指挥使吗可算是把您这位『大忙人』给盼出来了!”
“您看,本官想著与您沟通公务不便,特意在您门口寻了块宝地,准备建个临时落脚点,也方便日后常来常往,亲近亲近!您不会介意吧”
耿忠冷著脸,默然不语。
他只是缓缓地策马来到这个『施工工地』前。
他没有立刻下马,而是骑在马上,用那双鹰隼般锐利、带著几分漠然和痞气的眼睛,上下打量著张飆。
他的身形不算特別魁梧,但筋骨强健,手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从大拇指內侧延伸到袖子里面,不知深浅,但平添了几分凶悍。
而且,他也没有像寻常武將那样大声呵斥正在『施工』的百姓,反而嘴角咧开一个算不上笑容的弧度,带著点兵痞式的无赖。
“哟呵我当是哪路神仙在我老耿家门口动土呢”
他冷不防地开口了,声音虽不高,却带著一股沙场滚出来的粗糲感:
“原来是京城里来的张御史怎么著,京城的衙门不够您折腾,跑我这饶州卫来盖房子玩了这地儿风水是不错,埋人挺合適!”
话一出口,就带著一股混不吝的劲儿。
他既不下马见礼,也不接张飆的官职称呼,反而用一种近乎街头混混的口吻,先把『埋人』这种威胁的话摆了出来,试图从一开始就搅乱节奏,占据心理优势。
张飆心中暗骂一句『老油条』,脸上却笑容不变,甚至还拱手行了个礼:
“耿指挥使说笑了。本官岂敢在您的地盘上动土”
“实在是迫不得已啊!您手下的弟兄们火气旺,跟这些捧著《皇明祖训》、一心为国的乡亲们起了点误会,下手也没个轻重。”
说著,指了指在『工地』旁边鼓劲的受伤百姓,以及他们手中的《皇明祖训》,又唏嘘道:
“您看这伤的伤,残的残,《祖训》也撕了……本官身为反贪局主事,来了这里总不能不管吧总得给朝廷、给百姓一个交代不是”
耿忠嗤笑一声,用马鞭隨意地指了指那些受伤的百姓和碎纸片:
“交代什么交代一群刁民聚眾衝击军事重地,老子还没找他们算帐呢!”
“撕毁《祖训》谁知道是谁撕的,有证据吗別是一群別有用心的人,想著嫁祸我的兄弟们吧!”
他將兵痞的无赖发挥到了极致,然后又目光灼灼的看著张飆:
“张御史,你初来乍到,可別被这些刁民给糊弄了。”
“卫所重地,岂是儿戏没有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文书,別说你在这盖房子,就是多站一会儿,老子都能以窥探军机、图谋不轨的罪名把你拿下!”
“哦衝击军事重地图谋不轨耿指挥使,这罪名可不小啊!”
张飆故作惊讶地,旋即一本正经道:
“那本官更得查清楚了!不然,今天他们能衝击您饶州卫,明天是不是就能衝击別的卫所这背后要没人指使,谁信啊”
说完,他往前凑了凑,又声音压低道:
“耿將军,本官从九江卫过来,那边可是查出了点有意思的东西。”
“一些不该出现的军械,凭著个『兽牌』,就被提走了,最后好像……跟漕运上某些见不得光的船只有关。”
“您说,今天这『衝击军事重地』的事儿,会不会也跟那『兽牌』有关是有人想故意製造混乱,掩盖些什么”
轰!
『兽牌』二字如同毒针,猛地刺了耿忠一下。
他眼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但脸上那混不吝的表情却没变,反而嗤笑道:
“张御史,查案要靠证据,不是靠凭空臆测!什么兽牌狗牌,老子没听说过!”
“九江卫的烂摊子,別往我饶州卫头上扣!”
他看似否认,但张飆敏锐地捕捉到他那一瞬间的僵硬。
他知道,自己戳到痛处了。
“是不是扣帽子,查过才知道。”
张飆直起身,声音恢復洪亮:
“既然耿將军说本官在此地是『图谋不轨』,那本官为了自证清白,更得把这临时衙署建起来了!”
说著,他指了指『工地』,斩钉截铁地道:
“就在这里,当著你耿指挥使和饶州卫眾將士的面,公开审理此次衝突,顺便也请教一下耿指挥使,关於军械帐目、人员勾补的一些『小问题』。”
“也好让朝廷,让皇上看看,我张飆到底是来捣乱的,还是来帮咱们大明军队『清理门户』的!”
耿忠闻言,死死盯著张飆,眼神阴鷙。
他发现自己惯用的装傻、耍横、扣帽子的手段,在这疯子面前效果不大。
对方像块滚刀肉,软硬不吃,而且总能找到刁钻的角度反將一军。
继续让他在外面这么『表演』下去,舆论对自己绝对不利,而且『兽牌』的事就像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道这疯子到底掌握了多少。
硬拦,显得心虚,还可能被扣上更大的帽子。
放他进去那就是引狼入室!
耿忠心中飞速盘算著利弊。
【让他进来,在自己的地盘上,有的是办法收拾他!】
【製造意外、拖延时间、销毁证据、甚至……让他『被自杀!】
【总比让他在外面肆无忌惮地煽风点火强!】
【只要他进了这个门,是圆是扁,还不是任由自己拿捏】
【到时候,让他怎么查,查什么,都得看自己的脸色!】
【更何况,蓝龙马上就要来了,难不成,他还敢动凉国公蓝玉】
想到这里,耿忠脸上那混不吝的笑容又回来了,只是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
“行啊!”
他仿佛被张飆的执著逗乐了,哈哈一笑,用马鞭虚点著张飆:
“张御史果然是为国为民,不畏艰难!老子佩服!既然你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老子再拦著,倒显得老子心里有鬼了!”
他语气一变,带著几分豪爽,却又暗藏机锋:
“不就是想查吗老子身正不怕影子斜!请!老子这就打开大门,请张御史入內详查!卫所驛站,已经给各位备好了!”
说完,他不再给张飆在外界表演的机会,直接调转马头,对城头喝道:
“开正门!迎『钦差』——!”
饶州卫沉重的正门在嘎吱声中缓缓打开,露出了里面森严的军营景象。
张飆看著耿忠那看似豪爽实则阴冷的背影,以及那洞开的、仿佛巨兽之口的城门,嘴角也勾起一抹冷笑。
【老狐狸,终於捨得把龟壳打开一条缝了请君入瓮】
【呵,老子进的瓮多了,哪个最后不是被老子砸个稀巴烂!】
【咱们就看看,到底是谁,入了谁的瓮!】
他深吸一口气,对身后眾人一挥手,昂首挺胸,率先踏入了饶州卫的大门。
他知道,跨过这道门,才是真正生死博弈的开始。
耿忠的『配合』,不过是换了一个更危险的战场。
但他无所畏惧,甚至隱隱兴奋起来。
宋忠看了看耿忠,又看了看缓缓打开的饶州卫大门,也是心情复杂。
【这张疯子的手段,当真……鬼神莫测啊!】
另一边,皇宫,华盖殿。
老朱独自站在巨大的《大明疆域图》前,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青州的位置,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虽然张飆来了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捨弃了主查的漕运贪腐案,但並不是说,漕运贪腐案就被放弃调查了。
相反,老朱的目光一直在漕运贪腐案上。
因为相比『养寇自重』案,老朱能看到的更多。
毕竟张飆之前就查出了不少线索,比如周王府漕粮中转,比如隱隱可能涉及的齐王府。
对於齐王朱榑,老朱的情绪是非常复杂的,因为他有个弟弟,曾经也不安分。
“云明。”
老朱冷不防地喊了一声。
“奴婢在。”
云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阴影里。
“齐地那边,还没有新消息传来吗”
老朱的声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回皇爷,宋僉事派去的人应该还在路上,目前……”
云明的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急促,甚至带著一丝慌乱的脚步声,这在一个规矩森严的皇宫內是极其罕见的。
老朱猛地转身,目光如电般射向殿门。
只见蒋瓛几乎是衝进了大殿。
他甚至来不及完整行礼,便单膝跪地,双手高举著一封插著红色羽毛、代表最高紧急程度的密报,声音因为急速奔跑和紧张而微微发颤:
“皇上!青州八百里加急!”
“齐地暗桩急报,监察御史赵丰满,於四月十二日下落不明!”
“什么!”
老朱瞳孔骤然收缩,一步踏前,几乎是从蒋瓛手中夺过了那封密报。
他飞快地拆开火漆,目光如刀,迅速扫过上面的文字。
密报內容简短却触目惊心:
【四月十二日,酉时三刻,齐王府长史携请柬邀赵御史过府宴饮,赵御史表面应允。后其衙署被齐王府侍卫以『保护』为名封锁。】
【经查,赵御史已不在衙署內,疑已潜逃。】
【齐王府正於青州城內大肆搜捕,动静极大。赵御史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其所查漕运帐目等相关卷宗,大部被毁,或已落入齐王府之手。】
“砰!”
老朱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的龙案上,震得笔架砚台齐齐跳动。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脸上瞬间笼罩上了一层骇人的煞气,额角青筋暴跳。
“朱榑——!你好大的狗胆!!”
一声怒吼如同受伤的雄狮,震得整个华盖殿嗡嗡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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