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西,新亭。刘骏的大营此刻仿佛被投入了一口沸腾的油锅,只不过煎熬他们的并非火焰,而是来自两个方向的、截然不同却又同样致命的巨大压力。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炭盆中的火焰偶尔噼啪作响,映照着一张张焦虑、犹豫乃至绝望的面孔。主帅刘骏,这位以“讨逆”为名起兵、一度被视为社稷希望的王爷,此刻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按压着太阳穴,仿佛要将那撕裂般的头痛碾碎。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无论怎么选都似乎通往绝境的死局。
帐下,他最为倚重的两位将领,沈庆之与柳元景,正代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进行着也许是起兵以来最激烈、也最无奈的争论。
沈庆之,这位身经百战、性情刚猛的老将,须发皆张,声音如同闷雷:“王爷!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北秦大军已临城下,王镇恶用兵老辣,绝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此刻刘劭弑父逆贼已成瓮中之鳖,台城人心离散,我军当集中全力,不惜一切代价,猛攻建康!只要抢先一步拿下刘劭,取得传国玉玺,王爷便可名正言顺登基称帝,整合城内残军,据坚城而守,或可与北秦周旋!甚至……甚至或可暂避其锋,南狩再图后举!若迟疑不决,待北秦准备充分,与我与刘劭皆为敌,则万事皆休矣!”他的主张核心明确:快刀斩乱麻,解决内部矛盾,握紧“正统”名分,再应对外敌。
而柳元景,则显得更为冷静,也更为悲观。他面色凝重,缓缓摇头:“庆之兄所言,虽是一片赤诚,却未免……未免过于乐观了。北秦非是疥癣之疾,乃是倾国而来的虎狼之师!王镇恶京口一战,已显其雷霆手段。我军如今与刘劭相持已久,兵力疲敝,粮草亦不充裕,即便能攻下建康,也必是惨胜,如何还能有余力应对城外以逸待劳的北秦主力?届时,恐怕刚入台城,北秦的炮石就已砸上朱雀门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沉默的刘骏和帐中诸将,声音愈发低沉:“为今之计……或可……或可遣使秘会刘劭。”此言一出,满帐皆惊,连沈庆之都瞪大了眼睛。柳元景硬着头皮继续道:“虽是与虎谋皮,奇耻大辱!然社稷倾覆在即,或可暂搁私怨,晓以利害,令其开放部分城防,使我军入城协防。两家……两家暂弃前嫌,共御北虏!如此,或有一线生机……纵然最终不敌,也好过兄弟阋墙,被北秦逐个击破,徒令亲者痛仇者快!”他的主张的核心是:现实至上,面对灭顶之灾,内部矛盾必须让步于生存。
帐内顿时一片哗然。与弑父奸贼合作?这简直是对他们起兵“大义”的彻底背叛!许多将领面露愤慨之色。但冷静下来一想,柳元景的话虽刺耳,却并非全无道理。与北秦相比,刘劭似乎都显得没那么可恨了。
“不可!绝对不可!”沈庆之猛地一拍案几,霍然起身,“与弑君逆贼合流,我等与禽兽何异?天下人将如何看我等?军心立刻溃散!此自取灭亡之道!王爷,万万不可听信此言!”
两派意见尖锐对立,帐内争吵再起,却谁也说服不了谁。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聚焦在了沉默良久的刘骏身上。这个艰难无比,甚至可能遗臭万年的抉择,必须由他来做。
刘骏的脸色苍白,内心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天人交战。沈庆之的方案,代表着理想和速度,风险极大,但若能成功,收益也最大,能保住他的“大义”名分。柳元景的方案,代表着现实和生存,耻辱至极,却似乎更“稳妥”一点,至少能多挣扎一段时间。
他想起父皇的惨死,想起自己起兵时的誓言,想起身后支持他的士族和军队的期望……与刘劭合作?这念头让他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心。
但同时,他也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北秦的强大和可怕。那如同黑色潮水般的军阵,那横跨长江的浮桥,那京口一日即破的惨烈……王镇恶会给他时间先解决内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