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众们！”孙恩的声音异常洪亮，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压过了风浪和军阵的喧嚣，清晰地传到下方每一个人的耳中，也传到刚刚抵达崖下的陈衍耳中。那声音里充满了蛊惑性的狂热：“看！这滔滔碧波！非是绝路，实乃登仙之门！吾得太上老君托梦，今日便是我等‘水仙’归位之期！”
他展开双臂，如同拥抱大海：“尘世污浊，君王无道，兵戈不息！唯有这浩瀚东海，方是清净道场！跳下去！随我跃入这无垠之水，涤尽凡尘罪孽！即刻羽化登仙，位列仙班！肉身虽朽，元神永存！此乃‘尸解’大道！吾等非死，乃得大解脱！大自在！”
随着他声嘶力竭的呼喊，崖顶的气氛瞬间被点燃！那些原本绝望麻木的信徒们，眼中迸发出骇人的狂热光芒！他们齐声高呼：
“水仙！水仙！水仙！”
“随天师登仙！”
“尸解飞升！”
一些狂热的信徒毫不犹豫地冲到崖边，对着下方密密麻麻的北府军士兵发出最后的、充满轻蔑和神圣感的诅咒，然后纵身一跃！身影如同断线的风筝，瞬间被下方咆哮的海浪和嶙峋的礁石吞噬！
“阻止他！”北府军的军官厉声下令。
弓弩手们引箭待发，但面对这集体投海的疯狂景象，一时竟有些迟疑。
“看！天门已开！仙乐来迎！”孙恩指向波涛汹涌的海面，脸上露出一种迷醉而虚幻的笑容。他身边的亲信，包括一些头目，也纷纷高喊着“水仙归位”，紧随着他，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悬崖！
如同下饺子一般，一个接一个的身影从崖顶跃下！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有缺胳膊断腿的伤兵…他们口中高呼着“水仙”或“登仙”，脸上带着殉道般的狂热或麻木的解脱，义无反顾地投入死亡的怀抱！
“疯了…都疯了…”崖下的北府军士兵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骇人听闻的一幕，有人低声咒骂，有人面露惊惧，也有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陈衍站在人群边缘，浑身冰冷，如同被冻结。他望着那断崖上不断跃下的身影，听着那震耳欲聋的“水仙”呼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他想起了会稽城外被虐杀的婴儿，想起了盐场奴隶营的绝望，想起了被迫参与“分胙宴”的屈辱，想起了水牢的黑暗…孙恩，这个将无数人拖入地狱的魔头，在穷途末路之际，竟用如此荒诞、如此邪恶的方式，完成了最后的献祭！用他所有追随者的生命，为他扭曲的野心和信仰殉葬！
海风送来浓郁的血腥味。陈衍的目光投向崖下的海面。由于此处海湾相对封闭，且有许多回旋的暗流，那些跳崖者的尸体并未立刻被冲走。在浪涛的推涌和礁石的阻滞下，无数具穿着各色破衣的尸体，随着海浪的起伏，以一种诡异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缓缓地、无意识地聚集、漂浮、旋转…在阴沉的天空和墨绿色的海水映衬下，竟隐约形成了一片片巨大的、由浮尸构成的、缓缓开合的“莲花”图案！尸体的肢体纠缠，破衣如残败的花瓣，随着海浪的韵律微微颤动，如同某种来自幽冥的邪异祭品！
“莲…莲花…”有士兵指着海面，声音颤抖，充满了恐惧。对于这个时代深受佛教和道教末世思想影响的人们来说，这由尸骸组成的“莲花”景象，比任何刀剑都更能冲击心神。
“妖言惑众！装神弄鬼！”军官强作镇定地怒吼，试图驱散士兵心中的寒意，“放箭！射杀剩下的！一个不留！”
箭矢再次呼啸着射向崖顶还在犹豫或未来得及跳下的人群，惨叫声此起彼伏，更多的人在死亡威胁下选择了跳崖。
陈衍没有再看那血腥的屠戮，也没有再看海面上那妖异的“尸莲”。他最后的目光，死死盯着孙恩跃下的那片海域。那里，只有翻滚的浪花和撞击礁石发出的雷鸣般的轰响。一代妖道，五斗米道的“天师”，掀起滔天巨浪、屠戮三吴、将江南拖入血海的孙恩，就这样以一种既疯狂又荒诞的方式，结束了他罪恶滔天的一生，带着他最后一批狂热的信徒，沉入了冰冷的东海。
海风呜咽，仿佛无数亡魂在哭泣。海面上，那由浮尸组成的巨大“莲花”还在缓缓旋转、开合，成为这场“水仙之殇”最恐怖、最悲哀的墓志铭。陈衍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不仅仅来自身体，更来自这乱世中永远无法洗净的血腥和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