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衍的手猛地一抖,毛笔差点脱手。昨夜地窖里婴儿青紫的小脸和腹中那微弱的搏动感再次尖锐地刺痛他的神经。他下意识地看向地牢角落——那里用粗木栅栏隔出几个狭小的囚室,隐约可见几个大腹便便的身影蜷缩在干草堆上,如同待宰的母兽。其中一个年轻妇人似乎感应到目光,抬起苍白浮肿的脸,绝望的眼神隔着栅栏与陈衍对上,随即又惊恐地低下头,死死护住自己高耸的腹部。
未时正…就是午后!时间迫在眉睫!
一股冰冷的激流瞬间冲垮了陈衍的麻木。他不能!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一个婴儿(哪怕是未出生的)以如此酷烈的方式“登仙”!
目光死死盯住名册上“剖腹取胎”四个字,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在绝境中滋生。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笔尖重新蘸满墨汁,落向简牍。字迹依旧“工整”:
姓名:赵四娘
籍贯:吴兴乌程
年岁:廿二
登仙之法:风寒入体,呕血而亡
仙使:无肠尊者
登仙时辰:未时正
仙眷:无
笔锋在“呕血而亡”和“无”字上,刻意加重了力道,墨迹略深,却混在众多字迹中并不显眼。最关键的是,他篡改了死法和“仙眷”状态!风寒病死,无孕在身!这意味着她失去了被“特殊处理”的价值,大概率会被归入普通尸体,丢去填壕沟或…成为仓库里的“仙肉”原料。虽然依旧是死路,但至少…能留个全尸?婴儿或许能…多活片刻?
写完这一行,陈衍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不敢停顿,立刻誊写下一个名字,字迹更加“恭顺”。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仿佛要撞碎肋骨。每一次守卫的脚步声靠近,每一次老吏阴鸷的目光扫过,都让他如芒在背。
午时刚过,地牢入口处传来一阵喧哗。几个“长生人”押着一个哭嚎挣扎的孕妇进来,正是名册上那个赵四娘!她显然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哭得撕心裂肺,拼命护着肚子。
“丙字区!赵四娘!未时登仙!”守卫粗暴地报出名号。
老吏翻开厚厚的《登仙名录》底册,手指划过,很快找到记录。他浑浊的目光扫过“剖腹取胎”和“孕八月”的字样,又抬眼看了看被拖来的、腹部明显隆起的赵四娘,眉头习惯性地皱起,似乎在核对。
陈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笔的手僵硬如铁。
就在这时,石室门口传来一个谄媚的声音:“刘书吏,您老辛苦!今日‘仙粮’份额,小的给您送来了!” 一个伙夫模样的“长生人”点头哈腰地递过来一个粗布小袋。
老吏(刘书吏)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他接过袋子,掂了掂分量,又解开袋口,里面是几块油亮深褐、散发着甜腻肉香的“仙脯”。他脸上露出一丝贪婪,随手将名册底稿丢在案上,抓起一块肉干就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对守卫道:“丙字区赵四娘…嗯…风寒呕血那个?既已‘登仙’,按旧例,尸身拖去填西城壕沟!动作麻利点,别污了地方!”
守卫一愣,看看名册,又看看哭嚎挣扎、明显活蹦乱跳的孕妇,有些迟疑:“书吏,这妇人…”
“嗯?!”刘书吏咀嚼的动作停下,三角眼一瞪,满是油光的嘴吐出森然寒气,“名录在此,仙师亲定!尔等敢疑仙录?!”他油腻的手指重重戳在陈衍刚刚篡改过的那行字上!
“不敢!不敢!”守卫吓得一哆嗦,再不敢多言,粗暴地拽起还在哭喊的赵四娘,“晦气!原来是个病痨鬼!走!填壕沟去!”
赵四娘似乎也懵了,哭声卡在喉咙里,被连拖带拽地拉了出去。临出石室门前,她茫然地、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那排木案。
陈衍始终低着头,死死“专注”于眼前的简牍,笔尖在竹简上划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周遭一切与他无关。只有他自己知道,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和地牢的阴冷,彻底浸透。
五升“仙肉干”。
他篡改一条人命(或许两条?)的代价。
沙沙…沙沙…
笔尖划过竹简的声音,如同无数冤魂在名册上爬行。陈衍继续誊写着一个个冰冷的名字和残酷的“登仙之法”。墨迹未干,如同未凝的血。
在这座用笔墨构建的、更加阴森恐怖的地狱里,他刚刚用最卑微的谎言和最肮脏的贿赂,从邪神的餐盘中,偷走了一线微弱的生机。代价是,他的灵魂,在这名为“登仙名录”的泥沼中,又向下沉沦了更深的一寸。
而那侥幸逃脱的孕妇,被拖向西城壕沟的方向,等待她的,又会是怎样的“全尸”?陈衍不敢去想。他只知道,自己指间沾染的墨色,已与血同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