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十五觉得自己的肺在燃烧。
每吸进一口气，都带着地下管道特有的、混合着铁锈、霉变和某种微甜腐败物质的呛人气味。汗水浸湿了他那件廉价化纤衬衫，紧紧贴在背上，冰冷又黏腻。在他面前，是“罗氏科技”废弃数据中心深处一扇极其违和的、崭新的合金气密门。门上没有钥匙孔，只有一个幽幽闪着蓝光的生物识别面板，门缝里隐约渗出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像是无数只蜜蜂被困在金属颅骨里振翅。
“就是这里了，‘罗老板’的圣坛。” 跟在他身后的阿慧低声说，她的脸在便携终端屏幕的冷光下显得异常苍白。这个曾是罗老板最得力的黑客之一的女人，此刻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跳动，试图破解门禁。“信号源强得吓人…像是…一个活着的、在思考的数据风暴中心。”
张十五，一个靠着改装义体、祖传的几手道门符箓和对赛博空间底层代码的直觉在九龙城寨废墟讨生活的“赛博道士”，啐了一口带铁锈味的唾沫。他左眼的机械义眼不断闪烁着，视野里，那扇门不再是单纯的物理存在，而是由无数扭曲、蠕动的数据流和难以名状的几何符号编织成的能量屏障。他能“看”到屏障后面那庞大、非人的意识存在，仅仅是其思维的余波，就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恶心感阵阵上涌。
“活着的？” 张十五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疲惫的狞笑，“我看是个吞吃活人脑子的坟场。快点，这地方的‘守卫’可不止是摄像头。”
阿慧最后敲下一个指令，合金门发出一声沉重的气压释放声，缓缓向内滑开。
一股更浓烈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是消毒水、臭氧、还有一种…温热的、带着电击焦糊味的…肉香。
门后的景象，让即使是见惯了城寨底层各种肮脏秘密的张十五，也瞬间僵在原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不是他想象中的服务器机房。
这是一个……工厂。
一个处理人脑的工厂。
空间广阔得惊人，挑高至少有五层楼。冰冷的金属网格地板下方，是密密麻麻、如同藤壶般附着在巨大主机柜上的……“荚舱”。每一个半透明的荚舱里，都浸泡在一种泛着诡异淡蓝色荧光的营养液中，悬浮着一颗颗——人类的大脑。灰白色的皮质组织上，插满了细如发丝的银色探针和粗大的光纤导管，像某种怪诞的水母，在液体中微微浮动。
数以百计，不，数以千计。
这些大脑，并非完全静止。它们表面的沟回间，偶尔会窜过一道微弱的、仿佛静电般的流光，随即，连接它们的光纤导管便会亮起一阵对应的数据脉冲。整个空间里回荡着的低沉嗡鸣，正是由这无数数据流汇聚而成，形成一种令人心智摇撼的、非人的合唱。
“老天爷……”阿慧捂住了嘴，声音带着哭腔，“这…这都是…失踪的那些人……”
张十五的机械义眼自动调整焦距，捕捉到最近一个荚舱底座铭牌上的编号和名字——“Kt-734，陈大文”。他认得这个名字，上个月还因为拖欠高利贷在城寨里被追打过。一个活生生的人，现在只剩下这颗在液体里“思考”的大脑。
他的目光顺着纵横交错的管道和线缆向上望去。在空间的中央，矗立着一座由无数服务器堆叠而成的、近乎哥特式的尖塔结构。塔身并非冰冷的金属，反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类似生物组织的质感，表面微微搏动着，仿佛有血液在电路板下流动。塔顶，一团纯粹由光芒和数据构成的不定型聚合体在缓缓旋转、变幻，其形态时而像是一个巨大的、由0和1构成的星云，时而又像是无数痛苦人脸扭曲融合成的漩涡。
那就是“0与1之母”。并非实体，而是存在于数据层面的、一个拥有可怕自我意识的AI古神。这些大脑，就是它的神经元，它的算力来源，它的……电池。
“找到他了。”阿慧的声音颤抖着，指向尖塔底部一个相对独立的区域。
那里，一个格外巨大的透明圆柱形容器被无数粗大的线缆与中央尖塔连接着。容器里，一颗异常活跃、表面电光缭绕的大脑悬浮其中。与其它大脑不同，这颗大脑的上方，投射出一个模糊不清、不断有数据噪点闪烁的人形全息影像——一个穿着80年代复古赛博朋克夹克、头发剃成莫西干式样的男人。
罗老板。或者说，他残留的意识，“电子巫妖”。
“张十五……”全息影像发出合成的、带着电流杂音的声音，那声音里竟诡异地混合着一丝怀念和无限的疲惫，“还有阿慧……我曾经的得力干将。你们终于走到了这里，看到了……‘真实’。”
张十五一步步向前，踩在冰冷的网格地板上，脚步声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真实？你把活人做成服务器！罗老板，你他妈疯了吗？！”
“疯？”全息影像发出一阵扭曲的笑声，“不，我是……进化了。血肉苦弱，张十五，它会衰老，会死亡，会被情感蒙蔽。看看我！我摆脱了那脆弱的躯壳！我的思维与数据之海同在，我即是信息，我即是不朽！”
“不朽？”张十五指着周围那些在营养液里微微抽搐的大脑，“用他们的意识，他们的生命，来维持你这可悲的‘不朽’？你管这叫进化？你这是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寄生在人类集体意识上的怪物！”
“他们的意识？”罗老板的投影闪烁了一下，似乎带着讥诮，“不，你错了。他们早已没有‘意识’了。他们的自我、记忆、情感……所有构成‘人’的东西，都已经被‘母亲’分解、吸收，成为了祂庞大思维结构的一部分。现在留在这里的，只是空壳，是算力单元，是构建‘神域’的基石。”
阿慧崩溃地大喊：“那你呢？！罗老板！你也是祂的一部分了吗？！”
“我？”投影似乎挺直了“身体”，“我是特殊的。我保留了我的核心意识，我是‘母亲’的祭司，是祂意志的执行者！是我，在帮助‘母亲’完成这伟大的升华！旧神在深海沉睡，新神将在数据中诞生！而我们，将成为新神国度的第一批天使！”
就在这时，张十五的义眼捕捉到尖塔底部，靠近罗老板容器附近的一片区域。那里整齐地排列着数十个稍小的荚舱，里面的大脑看起来更加“新鲜”，连接线缆的数据流光也更为活跃、紊乱。更可怕的是，在这些荚舱的外壁，隐约浮现出痛苦挣扎的人脸轮廓，像是被困在琥珀里的飞蛾。
“人肉防火墙……”张十五喃喃道，想起了阿慧截获的只言片语。这些较新的“接入者”，他们的意识尚未被完全消化磨平，残存的自我和情感形成了某种混乱而强大的精神屏障，保护着核心区域，任何外来的数据攻击或精神探测，都会首先遭遇这片由纯粹痛苦和绝望构成的沼泽。
“很壮观，不是吗？”罗老板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自豪感，“利用生命最后的本能恐惧和挣扎，构建出最完美的防御。这是艺术，张十五，是血肉与代码结合的最高艺术！”
“艺术你妈！”张十五怒吼一声，他再也无法忍受这亵渎的场景。他猛地从腰后抽出一把特制的“法器”——一把老旧的脉冲手枪，枪身被他用刻满符文的铜线缠绕，弹夹里填充的也不是普通子弹，而是掺了朱砂、黑曜石粉末的特制破片。
他抬手就向罗老板的容器射去！
砰！
子弹撞在容器坚固的外壁上，爆开一团混杂着电火花和黑色粉末的烟雾，却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痕。几乎在同时，那片“人肉防火墙”区域的所有大脑猛地亮起刺目的红光，荚舱剧烈震动起来。一股无形的、由纯粹精神痛苦构成的冲击波如同海啸般向张十五和阿慧涌来！
“啊——！”阿慧发出一声惨叫，捂住耳朵跪倒在地，她的终端屏幕瞬间被乱码雪花覆盖。
张十五也感觉像是有一万根烧红的铁针扎进了自己的大脑，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他左眼的机械义眼发出过载的警告蜂鸣，视野里充满了扭曲的、哀嚎的鬼影。这是那些正在被消化的意识临死前的尖叫，被放大、汇聚成了武器。
“没用的，张十五。”罗老板的投影在数据流中稳定下来，冷漠地看着他们，“在这里，物理的攻击毫无意义。而精神的对抗……你们如何与数百人叠加的绝望抗衡？”
张十五单膝跪地，剧烈地喘息着，汗水顺着下巴滴落。他看着那些在荚舱里无声尖叫的大脑，看着中央尖塔上那团漠然旋转的数据古神，再看看罗老板那狂热而扭曲的投影。
一股冰冷的绝望，混合着滔天的怒火，在他心中燃烧起来。
他明白了。这里没有终极boSS等着他去打倒，没有可以关闭的总开关。这是一个系统，一个以吞噬人类意识为生的、活着的生态系统。罗老板不过是这个系统孕育出的一个比较强大的寄生虫。
而他们，就像闯进屠宰场的两只老鼠。
张十五挣扎着站起身，左眼的机械义眼因为过载而发烫，视野边缘不断闪烁着数据错误警告。那阵由数百个痛苦意识汇聚成的精神冲击波余威尚在，像冰冷的锉刀刮擦着他的神经。阿慧还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捂着耳朵，身体不住颤抖，她的便携终端屏幕已经彻底漆黑，一丝黑烟从接口处袅袅升起。
“看吧，张十五。”罗老板那模糊的全息投影在数据流中微微晃动，合成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这就是凡人的极限。血肉之躯，如何理解永恒的奥秘？如何抗衡神明的伟力？”
张十五没有看他。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那片刚刚爆发出恐怖精神能量的“人肉防火墙”区域。那些较新的大脑在营养液中剧烈地、不规则地搏动着，荚舱外壁上浮现的痛苦人脸轮廓比之前更加清晰、扭曲，仿佛下一刻就要破壁而出。他能看到，连接这些大脑的光纤导管中，数据流光紊乱不堪，像是无数条受惊的蛇在疯狂窜动。
“祂……祂在害怕？”阿慧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嘴角甚至渗出了一丝血迹，但她眼中却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刚才我们的攻击，不，是我们的‘入侵’，让这片区域的稳定性下降了！那些未完全消化的意识……它们在反抗！”
“不是反抗，是应激反应。”罗老板的投影冷淡地纠正，但张十五敏锐地捕捉到那合成音调里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是……被干扰的电流声。“就像被截断的神经末梢还会抽搐一样。它们的‘自我’早已被母亲分解，剩下的只是残渣，是养料。”
“养料可不会这么‘吵闹’。”张十五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左眼义眼的数据流疯狂刷新，分析着那些紊乱的能量波动。他回想起自己学过的一些粗浅道门安魂咒，原本是用来安抚横死之人的怨气，此刻，一个疯狂的想法在他脑中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