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港的海水不再流动。
它凝固成一片无边无际的墨黑色油膏,厚重、粘滞,散发出刺鼻的机油和金属锈蚀混合的腥臭。白日里璀璨的霓虹招牌倒映在这片死寂的油面上,只剩下模糊、扭曲的光斑,如同垂死巨兽溃烂皮肤上的脓疮。
风也停了,空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屑的味道。远处港岛和九龙那些高耸入云的钢铁森林,在浓稠的黑暗中只剩下狰狞的剪影,沉默地见证着一切的异变。
陈浩南喘着粗气,背靠着一辆被遗弃、车门扭曲洞开的双层巴士残骸。他右臂的机械义肢发出不祥的“咯咯”声,关节处渗出粘稠的黑色油液,顺着冰冷的金属外壳滴落,在脚边积起一小滩污渍。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金属摩擦内脏的钝痛。
三元半跪在不远处,她标志性的短发被汗水和油污黏在额角,握着那把刻满符咒的改装左轮的手微微颤抖,枪管滚烫,蒸腾起丝丝缕缕带着硫磺味的热气。刘建明靠在一根路灯柱旁,路灯早已熄灭,玻璃罩碎裂。
他死死盯着手中那个不断闪烁、发出刺耳杂音的手机屏幕,脸色比死人还难看,屏幕上疯狂滚动着无法识别的乱码和意义不明的几何图形。
“扑街……” 大飞的声音嘶哑,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汗混合物,望向那片不再属于人间的墨海,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茫然。“个海……死咗?”
“死?” 陈浩南的声音低沉,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他强忍着剧痛,用还能活动的左手撑着巴士冰冷的铁皮,试图站得更直一些。“你睇真d。” 他抬起下巴,指向那片诡异的油面。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起初是模糊的轮廓,如同隔着一层污浊的厚玻璃。渐渐地,倒影清晰起来。但那绝非是此刻他们身后那座笼罩在铁锈与疯狂中的香港。
倒影中的维多利亚港,海水是清澈的蓝灰色,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海面上,几艘挂着烟囱、喷吐着白色蒸汽的老式明轮渡船缓缓驶过,发出悠扬的汽笛声。
岸边的建筑低矮得多,多是灰扑扑的石材或砖木结构,夹杂着一些西式钟楼和圆顶,尖尖的屋顶指向天空。
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沿着皇后大道缓缓行驶,穿着长衫马褂或洋装的行人在街道上行走。远处太平山顶,稀疏的植被间点缀着几栋殖民风格的别墅。空气仿佛都是干净的,带着一丝咸湿的海风气息。
那是1925年的香港。一个早已沉入历史尘埃的年代。
“幻觉?” 三元的声音紧绷,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
“幻觉唔会咁臭!” 刘建明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刺破弥漫的油腥味。“你哋听!”
死寂中,一种微弱但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开始浮现。沉闷、规律,一下,又一下。像是巨大的铁锤砸在烧红的铁砧上,又像是某种庞大到无法想象的心脏在缓慢而沉重地搏动。每一次敲击,都让脚下的土地产生极其细微的震动,仿佛整个港岛都在随着这节奏微微颤抖。
咚… 咚… 咚…
声音来自海底深处,来自那凝固油膏之下不可测度的黑暗。
伴随着这打铁般的恐怖节拍,更骇人的景象出现了。在倒映着1925年香港的墨黑油面上,一些巨大的、非人的阴影开始浮现、聚集。
它们从油膏深处缓慢地“升”起,如同从地狱沥青池中爬出的梦魇。轮廓依稀有着类人的形态,但更加高大、佝偻。
覆盖它们身体的,是厚重、布满藤壶和锈迹的潜水服,如同沉船中打捞上来的遗物。金属头盔巨大而笨拙,圆形观察窗的玻璃布满裂纹,一片浑浊。然而,就在那浑浊的窗口后面,并非人类的眼睛,而是疯狂扭动、闪烁着幽蓝和猩红电子光芒的章鱼触手!那些滑腻的触须紧紧吸附在内壁上,电子眼如同恶毒的星辰,冰冷地扫视着岸上惊骇的人类。
它们手中握持的也不是鱼叉,而是由扭曲金属管、锋利齿轮和闪烁着不稳定电弧的未知装置拼凑成的武器,散发着不祥的能量波动。
“深潜者……” 陈浩南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寒意。他认出了这些亵渎存在的本质,只是它们被这该死的工业朋克地狱彻底扭曲、改造了。他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砍刀,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掌心传来,却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冰冷。
“系赛博版!” 大飞吼道,声音因恐惧而变调,“班仆街进化咗!”
几乎是同时,在维多利亚港靠近尖沙咀方向的油面中央,空间毫无征兆地发生了一阵剧烈的扭曲。空气如同高温下的柏油路般蒸腾、波动。一艘船的轮廓,就在这扭曲的光影中,一点点地“挤”进了现实。
船体庞大,覆盖着厚厚的、如同干涸血浆般的暗红色铁锈。船身上依稀还能辨认出“天星”两个残缺不全的繁体字,但整个形态早已扭曲变形。巨大的齿轮突兀地从船舷两侧刺出,缓慢而滞涩地转动着,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烟囱歪斜,早已不再冒烟。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甲板上的“乘客”。
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影。它们穿着破败不堪、沾满油污和绿霉的清朝官服——顶戴花翎早已腐朽歪斜,补服上的禽兽图案被锈蚀得模糊不清。然而,它们露出的皮肤,却是冰冷的、毫无生气的金属!青铜、黄铜、生铁,各种金属质感在锈迹下诡异呈现。面孔更是恐怖,僵硬的金属脸庞上镶嵌着两颗浑浊的玻璃珠充当眼睛,毫无神采。嘴巴被焊死,或者干脆就是一条冰冷的金属缝隙。
它们的肢体关节以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如同生锈的提线木偶。整艘船死气沉沉,没有灯光,没有引擎声,只有船体金属在锈蚀中发出的细微呻吟,以及那些金属僵尸在死寂中缓缓转动头颅时发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吱嘎”声。
一艘来自幽冥的渡轮,载着一船被钢铁诅咒的亡魂,出现在这凝固的机油之海上。
“清朝…机械僵尸?” 三元的脸色瞬间煞白,握枪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前的景象超出了所有警匪片、所有江湖仇杀的范畴,这是来自历史深渊的噩梦被强行拖拽进了这个钢铁地狱。
“啪嗒!”
刘建明手中的手机屏幕彻底爆裂,细小的玻璃碎片四溅。他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身体猛地一晃,单膝跪倒在地,痛苦地捂住了头,鲜血从指缝间渗出。
他的视野被彻底撕裂,眼前不再是维多利亚港,而是无穷无尽的、疯狂旋转的数据洪流。0和1的瀑布中,夹杂着扭曲的齿轮影像、闪烁的古老符箓、嘶吼的章鱼触须幻象。
他感觉自己大脑的每一个神经元都在被这混乱的信息流烧灼、撕裂。他试图抓住一丝逻辑,一丝属于人类认知的锚点,但每一次尝试都被更狂暴的数据漩涡卷走、碾碎。
“建明!” 三元惊呼,想要冲过去。
“唔好…理我…” 刘建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因剧痛而扭曲,“时间…时间唔啱…”
仿佛是印证他的话,就在那海底深处沉闷的“咚”一声再次敲响时——
嗡!
整个空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共鸣。
所有幸存者,无论是惊恐的市民、受伤的警员、还是陈浩南他们,手腕上佩戴的手表,街边店铺橱窗里的挂钟,远处大厦顶端的巨大电子钟……一切能显示时间的装置,其指针或数字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向前拨动了一格!
时间,被那海底传来的打铁声,硬生生地向前推进了一分钟!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炸开。尖叫、哭喊、绝望的咒骂瞬间撕裂了之前的死寂。人们看着自己莫名其妙跳了一格的手表,看着倒映着旧日香港的油海,看着海面上浮出的赛博深潜者和那艘锈蚀的幽灵船,最后一丝理智彻底崩溃。混乱像油海里的涟漪般迅速扩散,人群开始盲目地奔逃、推搡。
“顶住!” 陈浩南的怒吼如同受伤雄狮的咆哮,强行压下胸口的剧痛和手臂义肢传来的撕裂感,试图稳住身边几个洪兴兄弟。“慌有咩用!抄家伙!” 他染血的砍刀指向海面。
仿佛是被他的怒吼所吸引,又或者仅仅是因为岸上活人的气息太过浓郁,油海之上,那些赛博深潜者动了。
它们发出一种非人的、如同老旧收音机信号干扰混合着深海鲸鸣的嘶吼,迈开了沉重的步伐。它们并非在油海中游泳,而是像踩在某种粘稠的固体上,一步,一步,踏着倒映的1925年香港的屋顶和街道,朝着岸边走来!
每一步都溅起粘稠的黑色油浪,留下散发着恶臭的脚印。手中那些怪诞的武器前端,开始凝聚起幽蓝或暗红色的能量光芒,危险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寒流扑面而来。
与此同时,那艘锈迹斑斑的天星小轮幽灵船,也发出了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它庞大的、覆盖着铁锈的船头,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码头方向转了过来!船首犁开粘稠的油膏,留下翻涌的黑色波浪。甲板上,那些穿着破烂官服的金属僵尸,它们浑浊的玻璃眼珠,齐刷刷地转向了岸上骚动的人群!僵硬的头颅,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锁定了新的目标。
“开火!阻止班怪物上岸!” 三元的声音尖利而果断,充满了警队精英在绝境中爆发出的决绝。她率先扣动了扳机!
砰!
刻满朱砂符咒的特制子弹呼啸而出。枪口焰并非寻常的火光,而是一团短暂爆开的、带着青白色电弧的复杂几何光符!子弹撕裂凝固的空气,精准地射向一个刚刚踏上码头边缘的赛博深潜者。
轰!
子弹命中了那怪物覆盖着藤壶和锈迹的胸膛。没有血肉横飞,只有刺眼的蓝白色电光猛地炸开!无数细小的、由纯粹能量构成的古老符文瞬间浮现,如同锁链般缠绕在深潜者身上。
空气中爆发出刺耳的、如同千万只金属蝉同时嘶鸣的声音。那深潜者庞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头盔内疯狂扭动的电子触手发出痛苦的尖啸,幽蓝的光芒狂乱闪烁。
它沉重地后退了一步,胸口被击中的地方,厚重的潜水服和一个焦黑的、边缘闪烁着微弱符文的创口。但这足以致命的一击,似乎只是让它受到了重创,并未将其彻底摧毁!
“有效!但唔够劲!” 三元快速退壳上弹,动作行云流水,眼神锐利如鹰,寻找着下一个目标,同时也在快速判断着符弹对这些钢铁怪物的具体效果。“打关节!打佢哋个电子脑(头盔)!”
她的枪声如同发令枪。残存的o记警员、飞虎队员,以及一些尚能保持战斗意志的古惑仔,纷纷开火。子弹、霰弹如同泼水般射向油海和正在靠岸的幽灵船。
然而,普通子弹打在赛博深潜者厚重的潜水服和金属外壳上,大部分只溅起刺眼的火星,留下浅浅的凹痕,如同给它们挠痒痒。霰弹的冲击力也只能让它们微微晃动。
只有少数子弹幸运地击中头盔观察窗的裂纹处,打碎了玻璃,能看到里面疯狂扭动、流着粘液的电子触手受惊般收缩,引得怪物发出愤怒的嘶吼。
对那艘幽灵船的攻击更是收效甚微。子弹打在覆盖着厚厚锈迹的船身上,如同泥牛入海,只留下微不足道的白点。船体上那些巨大的、缓慢转动的锈蚀齿轮,更是坚不可摧。
“顶你个肺!烧佢!” 大飞狂吼着,从一个手下那里抢过一个燃烧瓶,用打火机点燃布条,用尽全力朝着最近的一个深潜者掷去!
燃烧瓶在空中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准确地砸在深潜者的肩部。玻璃瓶碎裂,燃烧的汽油瞬间泼洒开来,点燃了它潜水服上附着的油污和一部分藤壶。
轰!火焰升腾起来,暂时将那怪物包裹。
“烧死佢!” 几个洪兴仔兴奋地大叫。
然而,火焰仅仅燃烧了几秒钟,就在那怪物身上幽蓝电子眼的光芒扫过和一阵诡异的能量波动中迅速减弱、熄灭。只留下被熏得更黑的潜水服和几缕青烟。那深潜者似乎被彻底激怒了,它发出震耳欲聋的嘶鸣,抬起手中那支由扭曲金属管构成的武器,前端一个粗大的管口对准了大飞的方向,幽蓝的光芒急速凝聚!
“大飞!闪开!” 陈浩南瞳孔骤缩,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用身体将大飞撞开!
滋——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