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二十三年的暮春,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刚过,靖安侯府的西跨院浸在湿漉漉的绿意里。沈青芜坐在窗前的梨花木书案后,指尖捻着一枚莹润的白玉棋子,正对着棋盘上错综复杂的局势凝神。
她身着一袭月白色绣暗纹的襦裙,乌黑的长发松松挽成一个随云髻,仅用一支碧玉簪固定。窗外的天光透过雕花木窗洒进来,落在她细腻如玉的侧脸上,映得那双清澈的杏眼像含着水,眼尾微微上挑时,又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沉静。
“小姐,夫人那边遣人来问,明日回外祖家的衣裳选好了吗?”贴身侍女挽月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放在案边。
沈青芜指尖的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恰好堵住了那片看似无解的死局。她抬眸看向挽月,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就选那件烟霞色的吧,外祖家的表妹们爱热闹,素净衣裳怕是要被比下去了。”
挽月笑着应了:“小姐穿什么都好看,哪里用得着比。不过说起来,明日外祖家的赏花宴,听说京里好些名门闺秀都会去,还有……”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听说安远侯府的世子爷也会去。”
沈青芜执棋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落子:“哦?安远侯府?”
安远侯府与靖安侯府向来没什么交情,甚至在去年朝堂上关于盐铁专营的争论中,两家还站在了对立面。安远侯世子萧玦更是京中出了名的人物——不是因为才学,而是因为他常年驻守北疆,性情冷厉,据说十七岁时就曾单枪匹马闯入敌营,斩了对方将领的首级。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外祖家的赏花宴上?
“听说安远侯近来在朝中颇受重用,外祖家许是想借此机会攀谈几句。”挽月猜测道。
沈青芜没再接话,只是目光落在棋盘上,眉头微蹙。她父亲靖安侯沈毅虽也是侯爷,但近年来在朝中越发低调,尤其是去年因盐铁之事与安远侯结了嫌隙后,更是鲜少参与朝堂纷争。外祖家是书香门第,向来不涉党争,如今突然邀请安远侯府的人,恐怕不只是“攀谈几句”那么简单。
次日清晨,沈青芜随母亲柳氏坐上马车,前往外祖家。马车行驶在青石板路上,平稳而缓慢。柳氏靠在软枕上,看着女儿安静看书的模样,轻声道:“青芜,待会儿到了外祖家,见了人要多说话,别总是闷着。你今年已经十六了,再过两年就要议亲,总这样不爱应酬可不行。”
沈青芜合上书,乖巧地点头:“女儿知道了,娘。”
她知道母亲的心思。京中适龄的贵女不少,像她这样家世、容貌、才学都出众的虽不多,但也绝非独一份。父亲在朝中的处境微妙,若能寻一门好亲事,对沈家而言无疑是多了一层保障。
到了外祖家,柳氏被几位女眷拉着说话,沈青芜便带着挽月往后花园走去。后花园里早已聚了不少人,姹紫嫣红的花朵开得正盛,女眷们三三两两地站在花下,笑语盈盈。
“青芜姐姐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是外祖家的表妹林婉儿。林婉儿今年十四岁,性子活泼,拉着沈青芜的手就往人群里走,“你看那边,好多人都在说安远侯府的世子爷呢。”
沈青芜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柳树下,站着一个身着玄色劲装的男子。他身姿挺拔,肩宽腰窄,墨发用一根黑色发带束起,侧脸线条冷硬,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周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久经沙场的肃杀感。
“他就是萧玦?”沈青芜轻声问
“是啊,”林婉儿好奇地打量着萧玦,“听说他刚从北疆回来,晒黑了些,不过看着比京里那些文弱书生有气势多了。就是……太冷了,刚才王尚书家的小姐想过去跟他说话,刚走两步就被他眼神吓回来了。”
沈青芜看着萧玦,心中却在思索。萧玦刚从北疆回来,按说应该先回府休整,却突然出现在这里,难道安远侯真的有什么动作?
正想着,忽然听到有人惊呼一声。沈青芜回头,只见一个小丫鬟不小心撞翻了旁边的花架,一盆开得正艳的牡丹摔在地上,泥土溅了旁边一位贵女的裙摆。
那贵女是礼部侍郎家的千金李嫣然,她低头看着自己月白色的襦裙上的泥污,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你这丫鬟怎么回事?毛手毛脚的!”
小丫鬟吓得脸色发白,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小姐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李嫣然身边的丫鬟也帮腔道:“我们小姐这身裙子是刚做的,花了多少心思,你说赔就赔得起吗?”
周围的人都围了过来,却没人敢出声。李侍郎最近在朝中颇受器重,李嫣然向来骄纵,谁也不想得罪她。
沈青芜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丫鬟,轻轻叹了口气,走上前道:“李小姐息怒,不过是件裙子,何必跟一个丫鬟计较。我这里正好带了块云锦,颜色和质地都不错,就赔给李小姐吧。”
她说着,示意挽月将随身携带的一个锦盒递过来。锦盒里是一块水绿色的云锦,上面用金线绣着缠枝莲纹,一看就价值不菲。
李嫣然看到云锦,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有些不甘:“沈小姐倒是大方,只是……”
“李小姐若是不嫌弃,就收下吧。”沈青芜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不过是件衣裳,伤了和气就不好了。”
李嫣然看着沈青芜平静的眼神,又看了看周围人若有若无的目光,最终还是接过了锦盒,冷哼一声:“既然沈小姐开口了,我自然给这个面子。”说完,便带着丫鬟转身走了。
小丫鬟连忙给沈青芜磕头:“多谢沈小姐救命之恩!”
沈青芜扶起她:“起来吧,下次小心些。”
“青芜姐姐你真好,”林婉儿拉着沈青芜的手,一脸崇拜,“刚才李嫣然那样子,我都吓死了,你还敢上前。”
沈青芜笑了笑:“不过是举手之劳。
她没注意到,不远处的柳树下,萧玦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刚才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他本以为这京中的贵女都是些娇生惯养、只会争风吃醋的人,却没想到沈青芜竟有这样的气度。
赏花宴正式开始后,女眷们围坐在一起,要么下棋,要么弹琴,要么作诗。沈青芜不善应酬,便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和林婉儿一起看书。
忽然,一个声音响起:“沈小姐刚才出手相助,在下佩服。”
沈青芜抬头,只见萧玦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正站在她面前。他比刚才在柳树下时更近,沈青芜能清晰地看到他深邃的眼眸,以及眼角那道浅浅的疤痕——想来是北疆战场上留下的。
“萧世子客气了。”沈青芜站起身,微微屈膝行礼,语气疏离而礼貌。
萧玦看着她,眉头微挑:“沈小姐似乎对我很防备?
“不敢,”沈青芜垂眸道,“只是男女有别,萧世子还是请回吧。”
萧玦低笑一声:“沈小姐倒是直接。不过我来,是想跟沈小姐说件事。”
沈青芜抬眸看他:“萧世子请讲。”
“去年盐铁之事,安远侯与靖安侯虽有分歧,但都是为了朝廷。”萧玦缓缓道,“我知道沈小姐聪慧,想必也明白,朝堂之上,没有永远的敌人。”
沈青芜心中一动。萧玦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想缓和两家的关系?
“萧世子的意思,我明白了。”沈青芜淡淡道,“只是此事关乎朝堂,我一个女子,不便多言。”
萧玦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沈小姐果然通透。既然如此,我便不打扰了。”说完,他转身离开。
沈青芜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萧玦突然说这些话,绝非偶然。安远侯府这是想拉拢靖安侯府?还是有其他的目的?
赏花宴结束后,沈青芜随母亲回府。路上,柳氏看出女儿有些心事,便问道:“怎么了?刚才在宴会上不舒服?”
沈青芜摇摇头:“娘,我没事。只是刚才安远侯府的萧世子跟我说了几句话,似乎是想缓和两家的关系。”
柳氏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头:“安远侯府?他们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你父亲最近正为朝堂上的事烦心,若是安远侯府真有此意,或许是件好事。”
沈青芜却不这么认为。安远侯是个野心勃勃的人,萧玦也绝非等闲之辈,他们突然示好,必定有原因。
回到府中,沈青芜径直去了父亲的书房。靖安侯沈毅正在看公文,看到女儿进来,放下笔笑道:“回来了?外祖家的赏花宴好玩吗?”
“还行,”沈青芜坐下,开门见山地道,“爹,今天安远侯府的萧世子跟我说,想缓和两家的关系。”
沈毅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沉吟片刻道:“哦?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去年盐铁之事,两家都是为了朝廷,没有永远的敌人。”沈青芜复述道。
沈毅敲了敲桌面,眉头紧锁:“安远侯这是在打什么主意?最近朝堂上不太平,太子和二皇子斗得厉害,安远侯一向支持二皇子,难道他想拉我们下水?”
沈青芜点头:“女儿也是这么想的。安远侯府突然示好,肯定不简单。爹,我们不能轻易相信他们。”
“我知道,”沈毅叹了口气,“只是现在的局势,我们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太子虽然是嫡子,但性情懦弱,难当大任;二皇子倒是有几分本事,却心术不正。若是站错了队,将来沈家就危险了。”
沈青芜看着父亲疲惫的神色,心中有些心疼。她知道父亲这些年有多难,既要维持侯府的体面,又要在复杂的朝堂中保全家人。
“爹,或许我们可以暂时按兵不动。”沈青芜轻声道,“安远侯府想拉拢我们,肯定会有下一步动作。我们先看看他们要做什么,再做打算。而且……”她顿了顿,“女儿觉得,萧玦这个人不简单,他今天跟我说那些话,说不定是他自己的意思,未必是安远侯的意思。”
沈毅惊讶地看着女儿:“哦?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萧玦常年驻守北疆,性子冷厉,不像是会做这种拉拢之事的人。他今天跟我说那些话时,眼神很真诚,不像是在演戏。”沈青芜回忆着萧玦的眼神,“或许,他有自己的想法。”
沈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萧玦这孩子,我倒是听说过,在北疆很有威望,做事也有章法,比他父亲沉稳得多。若是他真有自己的想法,或许……”
他没再说下去,但沈青芜知道父亲明白了她的意思。或许,萧玦是安远侯府里的一个变数。
接下来的几天,沈青芜一边照常读书、下棋,一边留意着京中的动静。果然,没过多久,就传来消息,安远侯向皇帝上奏,提议让靖安侯负责江南的漕运事宜。
江南漕运是个肥差,但也最是棘手,近年来一直由太子的人负责,安远侯突然提议让靖安侯接手,明摆着是想让靖安侯与太子产生嫌隙。
“安远侯这招真毒,”沈毅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脸色凝重,“若是我接了,就等于得罪了太子;若是不接,又会让皇帝觉得我不识抬举,还会得罪安远侯。”
沈青芜坐在一旁,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爹,其实这也未必是坏事。江南漕运虽然棘手,但若是能做好,就能掌握江南的经济命脉,到时候不管是太子还是二皇子,都得敬我们三分。”
沈毅停下脚步,看着女儿:“可是江南漕运积弊已久,那些负责漕运的官员盘根错节,岂是那么好对付的?”
“正因如此,才更要去。”沈青芜眼神坚定,“爹,我们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清查漕运中的贪腐之事。只要能抓到几个关键人物,就能震慑那些人。而且,女儿听说,江南巡抚是个清官,一直想整顿漕运,只是势单力薄。若是爹能和他联手,说不定能成。”
沈毅看着女儿条理清晰的分析,心中又惊又喜:“青芜,你……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些的?”
“女儿平时喜欢看些各地的方志和奏报,偶尔也听挽月说些外面的事。”沈青芜轻声道,“爹,这件事虽然有风险,但收益也大。我们不能一直这样被动,总得主动出击。”
沈毅沉吟良久,最终点了点头:“好,就按你说的办。我这就上奏,接下江南漕运之事。”
决定接下江南漕运后,沈毅开始着手准备。沈青芜则帮着父亲整理江南漕运的资料,分析其中的问题。她发现,江南漕运的主要问题在于官员勾结商人,虚报损耗,中饱私囊。而其中最大的头目,似乎是江南漕运总督赵坤。
“赵坤是太子的人,难怪太子一直不肯放手江南漕运。”沈青芜看着资料,皱起眉头,“若是要动他,恐怕会引来太子的报复。”
“怕什么,”沈毅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只要我们有确凿的证据,就算是太子,也护不住他。”
就在沈毅准备启程前往江南时,突然传来消息,赵坤在江南病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