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1 / 2)

24.玉湖静心

“噗——”

又是一口淤血呛出来,温热的液体糊了他半张脸,混着尘土石子黏在皮肤上,又腥又痒。沈沧澜眼前一阵阵发黑,胸口那块地方彻底冻麻了,透心凉的寒意死死压着,半点热气都透不出来。骨头缝里却又扎着细细密密的疼,像冻僵的手脚突然搁进温水里化开那种滋味,又刺又酸。

他像条被捞上岸的鱼,徒劳地张嘴吸气。每一口风灌进喉咙都像是裹着冰渣子,刮得肺管子火辣辣地疼,冷气直往脑仁里钻。视线里的一切都蒙着一层飘摇的灰翳,只有身下冰冷的黑岩和上面几滩刺目的暗红血渍无比清晰。

青珏炸着毛贴紧岩壁,不敢再靠过来,小小的身子抖得跟秋风里的落叶似的,唧唧声都变成了模糊的呜咽。

就在他被冻得脑子都快要糊住的时候,上方衣袂被风撕扯的猎猎声响停了。

沉重的靴底踩过粗砺的岩石边缘,发出细微的刮擦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他几步远的地方。冰冷的阴影覆了下来,带着高山雪巅般无形而沉重的压力。

风好像瞬间就不嚎了。

沈沧澜费力地掀开眼皮,血污和冷汗模糊的视线里,只能勉强勾勒出一个修长挺拔的玄色轮廓。那身影挡住了后方那片混沌癫狂的云海,也挡住了寒亭。光线从她背后勾勒出一个冷硬的剪影。

师父……

他想开口,哪怕只是哼一声也好。可上下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架,舌头木得像是别人的东西,半个音节都挤不出来。只能看到那双靴子稳稳地立在那里,布料上繁复冰冷的银色暗纹在动荡的光线下偶尔反出一道寒光。

死寂。只有风吹过亭角风铃的细微呜咽,和他自己越来越粗重的喘息。

他趴着,她站着。

时间像是凝固在了这块陡峭的悬崖石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呼吸,也许是一炷香,沈沧澜感觉自己快要被身上刺骨的寒意、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压力碾碎的时候,那凝固的身影终于动了。

洛云归没有弯腰,只是极缓慢地、甚至带着点说不出的迟疑,抬起了右手。

不是来搀扶。那只带着薄茧的、骨节分明的手掌,并没有伸向沈沧澜伤得厉害的后背或是看起来快要散架的胳膊腿。

那只手……径直伸向他的后颈!

五指张开,直接扣住了他汗湿冰冷的颈子!

动作快到沈沧澜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一股不容抗拒的巨大力道猛地传来!那一瞬间的失控感,就像是被老鹰攥住了后颈皮的兔子!

“呃!” 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掐断的闷哼。

洛云归甚至没有低头看他一眼。她只是手上使力,像提一个沉重的、破败的麻袋,毫不拖泥带水地将沈沧澜整个身子从那块染血的岩石上硬生生“撕”了起来!

双腿离地,脚踝因为方才被风刃划破的伤处被牵扯到,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神经!沈沧澜疼得头皮都炸了一下!

身体悬空,后背撕裂的撞伤再次暴露在呼啸的风里,冷汗瞬间浸透里衣,冰冷刺骨。唯一的着力点只剩脖颈,那只冰冷的手掌死死卡住颈骨两侧的凹陷处,他甚至怀疑师父只要稍微再用点力,就能直接捏碎他的喉咙!

身体被拖拽着脱离地面,双脚虚软地挂在半空。视线骤然拔高,翻滚的云海和扭曲的风暴一下子撞入眼底。胃里瞬间翻江倒海,强烈的眩晕感让他差点当场吐出来。

“师……” 他本能地想喊出那个字,求她放自己下来,或者好歹换个地方提溜。喉咙被死死压制着,声音卡在气管里,只剩下破碎的气音。

洛云归像是根本没听见,也像是完全不在意他此刻的状态。

她根本没用御风术,就那么单手提着他——如同提着一个装满谷物的沉重布袋——步伐看似不快,脚下却像是缩地成寸。几步之间,沈沧澜只觉得眼前景物疾速飞退!刚才还近在咫尺的呼啸罡风、险峻崖壁瞬间被抛向身后!

他整个人被扯着往后,像道破布袋般甩了出去!

强烈的失重感袭来!

“嗬!”沈沧澜心脏骤然停跳,以为这次是师父直接把他从寒亭往悬崖下扔!他下意识想闭眼,却又死死瞪着眼眶,瞳孔因惊恐瞬间放大——

身体落下,预期的撞击和破碎并没有到来。

后背撞上的,是坚硬却又带着奇异弧度的…木质地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不是冰冷的石头。

没有悬崖的罡风。

一股极其温和、带着淡淡水汽和…草木清香的湿润空气,缓缓地、柔柔地将他包裹。

沈沧澜摔得七荤八素,仰面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扯得胸口和后背针扎似的疼。刚才那一下几乎魂飞魄散,汗水混着血污把脸和地板都弄得粘腻不堪。

喉头那股被人死死扼住的可怕感觉还没完全消退。他艰难地转动眼球,打量周围。

不是他熟悉的任何地方。

这里光线柔和许多,没有那种狂暴能量的压迫感。头顶很高,是由无数根巨大、笔直、泛着温润微光的洁白古木构建成的穹顶,古朴又神圣。穹顶下方没有墙壁,一圈巨大的白玉围栏圈出了一片无边的水域。那水……清澈得不可思议,却并非一眼见底。水面光滑如一整块巨大的、流动的墨玉,水色幽深难测,像是无数个纯净的、凝固的深潭叠在一起。水面之下,有星星点点璀璨的柔和光芒缓缓游弋、明灭起伏,如同沉睡星河投射在水底。

灵气!

浓郁到了极致的灵气!像无数道温润冰凉、却又生机勃勃的细流,无声无息地穿透他的皮肤,顺着被寒意锁住的冰冷血脉游走,试图抚平那些躁动的灼痛。就连他心口那块被彻底冻僵、如同冰坨子的血晶,都在这股庞大柔和的灵流冲刷下,极其微弱地泛起一丝不甘的涟漪,随即又被压下。

沈沧澜躺在地上,贪婪地感受着这纯粹到极致的能量浸润,每一寸被摔伤、冻僵、灼伤过的筋骨似乎都在发出无声的呻吟和渴求。

这是哪儿?寒亭后面有这种地方?

没等他弄明白,一个冷冰冰的、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从头顶砸下来,不高,却在他耳中激起嗡嗡的回音:

“能动,就爬起来。”

沈沧澜一哆嗦,条件反射般就想撑着身子起来。可身体像是散了架又被强行粘合过,稍微一动,后背、胸口、腿侧的伤口就集体发出尖锐抗议,疼得他倒抽冷气,刚撑起一点的身子又重重砸回地板上,发出更大一声闷响。

“咳…咳咳…”动作牵动了内腑,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嘴角溢出新的血丝。

一只青色的小影子嗖地一下,快得像道流光,从洛云归身侧掠出,轻巧地落在沈沧澜脖子边的地板上。

青珏!这小东西竟然也跟着飞过来了!

它歪着小脑袋,金红色眼圈里的黑眼珠滴溜溜看着他惨兮兮的样子,发出几声急促又带着明显焦虑的“唧唧”声,翅膀微微张开,像是不知所措。小家伙似乎完全没受到这浓郁灵气的丝毫影响,或者说,这灵气对它而言再平常不过。

洛云归的目光掠过沈沧澜狼狈趴伏的身体,又扫了一眼旁边明显被血腥气刺激到的青雀,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冰封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过一丝微澜,随即又被更厚的寒意盖住。

她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看他,径直向前几步,走到那一望无边的墨玉色水泽边缘。

玄色的衣袍下摆扫过光洁的白玉地面,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她面对着那片无垠的幽深水色,静立于玉栏前,身形挺拔孤绝,像一个独自守望了无尽岁月的古老冰雕。

周围的灵流因为她的靠近,无意识地更加活跃了几分,无数细小的、带着纯净光点的灵气流自动向她周身汇聚,却又在离她尺许之遥时,被她身上那种无形而寂灭的寒意无声地推开、瓦解,消散于无形。

沈沧澜费力地喘息着,强忍着全身的剧痛,一点一点,用还能活动的手臂手肘撑起上半身,艰难地把自己从仰面朝天的姿势翻成了趴伏。他咬着牙,额头抵着冰凉微光的木质地面,汗水混合着没擦干净的血渍在地板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不行,必须得站起来……

这个念头死死咬着后槽牙。后背撕裂的地方痛得像要重新炸开,大腿外侧被风刮出来的血口子也在一跳一跳地疼。但这些疼,现在反而成了他绷紧神经、把自己从地上撕扯起来的助力。

他撑起上半身,像只还没学爬就急着走的小兽,四肢因为脱力不受控制地打颤。喉咙里压着腥甜的气血,呼哧呼哧吸着那浓郁温和却又刺骨的灵气。

不远处的玉栏边,师父的背影凝固如雕,玄衣墨发融进那片无垠的幽深水色里,连衣角都不曾被水面的微波拂动。

沈沧澜吸了口气,牙根都要咬碎了,猛地用力!

“呃——!”

膝盖终于弯着砸上了地板,不是站,是跪撑在地板上。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腔像是破风箱一样呼呼作响,眼前一阵阵发黑。手背上擦伤的血口在冰冷的灵气温养下凝了薄痂,火辣辣的疼被凉意压下一点。

青珏“唧”地一声清脆,拍着翅膀落在他弓起微微发颤的背上。小家伙明显松了口气,用光滑微凉的琉璃喙轻轻啄了啄他后颈窝那片还算完好的皮肤,细细痒痒的。

沈沧澜没理它,全部心力都用在对抗身体的疼痛和虚脱上。他尝试着把重量压到还算没伤到的右腿上,左边那条被风擦破皮肉的腿刚一吃劲,就是一阵钻心的抽搐,差点让他再次跪下去。

草!他心里狠狠骂了一声,手死死抠着光滑冰冷的地板。

不能跪着……

他猛地抬头,视线越过师父那冷硬的背影,撞在那片深邃浩渺如同墨玉的水泽上。水面下的点点灵光温和而恒定地漂浮闪耀,像无数沉睡的眼睛静静凝视着他。一种无法言说的巨大压力混杂着近乎实质的能量包裹着他,比寒亭的罡风更沉,更……无边无际。

不知道是他挣扎喘息的动静,还是那浓郁灵气中夹杂的血气,终于引得水边那人有了点反应。

洛云归没有回头。甚至连衣角的摆动都没有变化一丝。

只有那个冷得像冰锥掉进深涧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再次砸过来,字字分明,敲得人骨头缝都发寒:

“脱。”

沈沧澜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这个字抽空了,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脱?脱什么?这冰天雪……不对,这是啥感觉都没有的地方……但……现在?

他整个僵在原地,手指抠在地板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后背伤口处的神经猛地一跳,疼得他激灵了一下。青珏似乎也感觉到了异样,啄他的动作停了,缩着小爪子蹲在他背上,歪着脑袋,圆溜溜的黑眼睛看看他,又疑惑地看看远处洛云归的背影。

空气凝滞得像是冻住了。连周围温和流淌的浓郁灵流都仿佛慢了下来,水底的星点光芒无声起伏。

极度的错愕、屈辱和一丝被看透的狼狈感,混着浓烈的血腥气和冰冷寒意,在他胸腔里冲撞烧灼。

脱……他身上除了这身被山石磨得破烂、被血染透的粗布练功服,还有什么?难道……难道是为了……

沈沧澜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似乎想徒劳地护住什么。可这动作牵动了胸口那块被寒冰封印的恐怖东西。

就在他僵硬、屈辱、思绪混乱到极点,身体每一处神经都高度紧绷的瞬间——

异变骤起!

心口那块被寒气死死包裹、冻得如同寒冰最深处顽固石核的血晶,在他被那个冰冷命令搅得心神剧烈震荡、气血翻涌无法自持的这一刻,猛地爆发出惊人的灼热!那股原本被洛云归霸道寒气彻底锁死的邪异力量,如同被骤然扔进滚油的水珠,轰然炸开!

灼烧感!足以焚毁神魂的极致灼痛,毫无征兆地从心脏深处席卷爆发!像是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瞬间扎穿了心脉的血肉壁障!这股力量不再是暖流,而是熔岩!是地狱的业火!它凶蛮地、不顾一切地冲击着包裹它的那层森寒壁垒!

“嗬啊——!”

沈沧澜再也无法控制,发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惨烈痛嚎!身体猛地弓了起来,像是要把那燃烧的心脏整个从喉咙里呕出来!额头上青筋如同毒蛇般狰狞迸裂,汗水瞬间涌出又被蒸发,皮肤下一片不正常的潮红!

包裹血晶的寒气骤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猛烈冲击!

那寒气,属于洛云归!坚不可摧,寂灭一切!但这股自沈沧澜心脏最深处引爆的、充满暴戾毁灭气息的灼热力量,带着一种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疯狂!它不是有意识地反抗那道寒气封印,而是在这心神失守气血逆流的极端刺激下,遵循着本能欲望凶残地爆发!那不仅仅是力量,更像是一种活着的、扭曲的意志,想要挣脱囚笼!

轰——!

冰与火的极限碰撞在沈沧澜心口狭小的战场瞬间炸开!

无法想象的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沈沧澜每一根神经!眼前的一切色彩、光线,包括那片深邃如墨的玉湖水泽和水底的星光,都如同被泼上了粘稠而污秽的油彩,模糊、扭曲、疯狂地旋转拉长!视野边缘爬满了浓得化不开的血色!

“咳……呕……”

一大口滚烫粘稠,颜色比之前更深、几乎近似墨黑的污血被这股体内爆炸性的冲击力狠狠从喉管里挤压出来!

血沫飞溅!

几点温热的墨色液体,甚至溅到了几尺外那洁白温润的古木地板上,在光洁的木质纹理中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污迹。

几滴黏稠温热的血液点子,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墨玉般深邃的湖面上。

噗噗噗…

细微的声响被沈沧澜濒死的嘶嚎掩盖。

那几滴黑红液体竟并未像寻常水滴般迅速融入或散开。它们浮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凝而不散,甚至诡异地短暂悬浮了刹那!

仿佛这纯净无暇的玉湖水泽,本能地、极端地排斥着这几滴散发着不祥的污浊之物!

就在那几滴血珠因排斥之力将要被弹开或者凝聚沉底的瞬间,沈沧澜心口那块濒临自毁的血晶,在狂猛的灼热爆发与外部极寒之力的惨烈对撞中,似乎终于在那力量交锋的极致混乱缝隙里,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又同源相引的气息——

源自水面上那几滴悬而未落的、属于沈沧澜心脏精血的……气息!

血晶最深处,那抹沉积万古的暗红邪芒再次爆闪!

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印记虚影!

一股无形的、源自血脉本身的恐怖吸扯力猛地撕开寒冰封锁的一丝缝隙!如同嗅到血腥的饿鬼张开了无形的巨口!

嗡——

那悬浮水面之上的几滴黑血,瞬间化作几缕极细的血色丝线,无视距离,无视空间!以超越神识捕捉的速度,被无形巨力“嗖”地一下,硬生生从水面剥离!倒射而回!

噗!

几声细微到几乎忽略不计的声响。

沈沧澜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胸前皮肤像被几根滚烫的烙铁瞬间穿透!那几缕被吸扯回来的精血力量,裹挟着一丝最微末的玉湖灵蕴之力,如同活着的毒蛇,狠狠钻进了他的心口!直抵血晶深处!

“呃…嗬嗬……”

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哑气音。他眼前彻底被血色填满,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软泥,就要向前扑倒!

那血晶在吞噬了这几滴精血后,非但没有被安抚,反而像是被注入了某种催化剂!表面那些被寒气冻结的棱角裂纹瞬间亮起刺目的红芒,内部那股躁动毁灭的气息轰然暴涨数倍!连带着他周身尚未被寒气彻底镇压的血脉之力也开始疯狂暴走!皮肤下无数青黑色的细线如同藤蔓般疯狂蔓延凸起!

那感觉,像是整个身体都被活生生塞进了一座即将喷发的地底火山口里!下一秒就要被由内而外彻底烧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