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月斩风
云栖峰的日子被血色天碑的阴影砸得稀碎,空气里时时刻刻飘着一种无形的、冰冷的铅。每个弟子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压着嗓子,眼神飘忽躲闪,生怕一不小心就触碰到那个不能提的禁忌。沈沧澜这三个字,几乎成了“灾星”的代名词,他像瘟疫源,走到哪儿,哪儿的空气就凝固成冰坨子。
洛云归这几日也显得格外“忙”。忙着整日整日地不见人影。
沈沧澜心里那点说不出的委屈和憋闷,像野草一样疯长。他不信师父会真的被那天碑吓住,可师父这般刻意的疏离,又像个冷硬的疙瘩堵在他心口。
“青珏。” 沈沧澜蜷在寒亭角落里,轻轻吹了个口哨。这段时间,那只青玉般的小鸟简直成了他唯一的慰藉。那鸟儿“唧”地一声清鸣,如同一道划破沉闷的亮青色闪电,从云雾缭绕的崖壁处飞来,稳稳落在了他摊开的手掌心。细嫩的爪子在带着薄茧的皮肤上轻轻踩踏,带来一阵细微的、真实的麻痒。
他小心翼翼地从袖袋里掏出小半块偷偷掰下来的、用油脂裹好的点心碎屑(这已经是他能搞到的最好的“贿赂”了),递给青珏。小青鸟歪着头,黑宝石般的眼珠瞅瞅点心碎屑,又瞅瞅沈沧澜带着点讨好、又满是低落的脸,最后轻轻啄了几下他手指,似乎在安慰,这才优雅地叼起碎屑,拍着翅膀飞到亭子最高的飞檐角上,慢慢享用。
阳光穿过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投下几缕惨白的光,落在青珏身上,把那身青玉般的羽毛映得半透明。沈沧澜看着它,心口那股灼人的烦躁和血脉里的低吼似乎都被这小小的生灵奇异地抚平了不少,只剩下绵绵的空旷和失落。
就在他盯着青珏出神时,背后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比这峰顶的风还冷冽,砸破了他发呆的平静:
“看着一只鸟,能参透剑道么?”
沈沧澜猛地一哆嗦,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慌忙回头。师父洛云归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身后的石阶上,玄衣如墨,身形挺直得像一柄出鞘的剑。她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双深潭似的眸子正落在他身上,锐利得能刺穿皮肉,直达肺腑。
他条件反射地想躲开那目光,可师父的视线像冰针钉住了他,无处可逃。寒意顺着脊椎骨往上爬,手脚都有些发凉。他垂下头,嘴唇嗫嚅了几下,声音小得几乎被风吹散:“弟、弟子愚钝……没看剑道,只是、只是……”
“只是觉得,它比练剑更有趣?”洛云归截断他的话,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字字带着分量。
沈沧澜的头垂得更低了,下巴几乎要贴上胸口。他能说什么?说看着青珏心里能好受点?说师父您最近总躲着我?这些话梗在喉咙里,又冷又硬,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青珏在屋檐上似乎都察觉到了下方那冰冷得能冻结空气的气氛,不安地拍打着翅膀,发出几声低低的“啾啾”,显得格外可怜。
洛云归的目光在他低垂的头颅上停顿了片刻,又扫过檐上躁动的小青鸟。寒亭里再次陷入让人窒息的沉默。罡风打着旋儿卷过,刮在脸上生疼。
过了似乎无比漫长的一瞬,那冰冷的空气微微流动了一下。洛云归转身,不再看他,径直走到寒亭边缘那块平时被用来当石桌的巨大石墩旁,霜凝古剑随意地搁在上面,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拔剑。”洛云归的声音没有任何征兆地响起,命令简洁得不容置疑。
沈沧澜惊愕地抬头,看着师父骤然绷紧的、显得格外单薄的侧影轮廓。他没反应过来。
洛云归并未回头,只用那没有温度的声线重复:“拿出你的剑。”
沈沧澜一个激灵,慌忙爬起来,也顾不上去看檐上的青珏了。他手忙脚乱地抽出自己那把宗门分配的普通长剑,剑身雪亮,在惨白的日光下反射着冷光。他紧紧握着,指节捏得发白,笨拙地站定,摆出平日里练习的基础起手式。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师父这是……要考校?还是要惩罚?心口那块血晶似乎又开始隐隐发烫,像是在呼应他内心翻腾的不安。
然而,预想中的训斥或对练并没有发生。
洛云归站在原地,没有回头看他那稀松的架势。她只是缓缓伸出手指,指向峭壁下方那片无边无际、被罡风永不停歇地搅动着、奔涌如狂澜的云海。
“看到了么?”洛云归的声音似乎也被这肆虐的风染上了一层冰霜和桀骜,“这风。你觉得它快么?”
沈沧澜的视线下意识地追随着师父所指的方向。峭壁之下,墨色与铅灰交织的云海在狂暴的风力撕扯下,翻滚、奔涌、冲撞,速度快得惊人!那已经不是云雾,更像是一片咆哮着、奔腾向前、无休无止的黑色洪流,每一刻都在剧烈地变幻着形状,稍纵即逝。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回答:“快……极快!像奔马……”声音被风吹散大半。
“奔马?”洛云归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那细微的弧度充满了嘲讽,“山野凡夫的眼界!”
这毫不留情的评价让沈沧澜脸上一阵发烫,握着剑的手都有些发僵。
“风,不是死物。”洛云归的声音陡然拔高,盖过了狂啸的罡风,每一个字都像冰棱砸在石头上,带着金石般的穿透力,“它有根骨脉络,有流转之势,有聚散之机!想御风?或者……斩风?”
她猛地转身!玄袍在风中烈烈翻卷,猎猎作响!
下一刻,洛云归的身影消失了!
就在沈沧澜惊疑的瞬间,师父的身影如同一点被强风吹散的霜粒,轻若无物,又突兀地出现在了寒亭之外——那几乎悬于万丈深渊上空、被山风最为狂暴撕扯着的、一块仅容半脚立足的尖锐危石之上!
沈沧澜的心骤然缩紧,惊呼差点脱口而出!那地方,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洛云归单脚立在那块摇摇欲坠的危石上,身形在狂暴得能撕碎一切的风中,却稳得如同山岳!狂风吹乱她的墨发,衣袂疯狂舞动,似要随时将她卷入深渊,却丝毫不能撼动她的身形分毫。仿佛她本身就是风中诞生的精灵。
“看清风的流向!”她的声音逆着狂风,清晰地送入沈沧澜耳中。紧接着,她动了!
没有复杂华丽的剑招起手,甚至连霜凝古剑都未出鞘。
她只是并指成剑!
在那毁灭性的罡风湍流之中,洛云归那两根并拢的、看似脆弱的手指,骤然刺出!动作简单、直接、快到极致!没有半分滞涩!
一道无形的、凝练至极的剑意自她指尖倏然爆发!
噗!
那一片片翻滚怒号、仿佛能碾压一切的黑色狂风云浪,竟被这看似不起眼的一指,硬生生从中剖开!就像快刀斩开粘稠的液体!
一道清晰、狭长、完全由剑意开拓出的“真空通道”在云海之上骤然显现!通道内平滑如镜,连狂暴的气流都被瞬间镇压、抚平!两侧被强行分开的云浪如同被冻结的墨涛,僵硬地停滞了一瞬,才轰然坍塌、合拢,再次陷入疯狂的漩涡,将刚才那道斩破狂流的痕迹彻底吞没。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洛云归的身影在云浪崩塌合拢的前一瞬,已如鬼魅般回到了寒亭之内,甚至连一片衣角都未曾被风刮乱。只是她指尖似乎残留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肉眼难辨的银色流光,如同冷月余晖,一闪而逝。
“云海风渊非静海,”她清冷的声音带着斩钉截铁般的气势,“每一缕风的撕扯奔突,皆是天地之力最狂野的脉动!‘逐月斩风’的精髓,不在刀锋,不在招式,在于一个‘感’字!感风之脉络,感月之清寒!融神入势,引势斩风!”
她目光如电,重新落在浑身僵硬的沈沧澜身上。
“剑是死的,人是活的!风在眼前,月在何处?你的心,就是月的倒影!去感!去追!今日日落前,” 她顿了顿,指尖虚点着下方那片依旧在疯狂咆哮、如同巨大黑色磨盘般旋转翻滚的深渊云海,“追上那里的第一缕月华,斩开十道风隙。若做不到,你这双臂膀,便也无用了。”
洛云归的声音不高,甚至在这狂风呼啸中显得有些平淡,却字字重如山岳,狠狠砸在沈沧澜心头。她不再看他,径直走到寒亭角落一处能避开最烈风口的石凳旁,坐下。霜凝古剑横于膝上。她双眼微阖,如同磐石入定。然而那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分明,似乎所有的警惕都蕴藏在那看似放松的姿态之下。
那架势再明白不过——练。现在就去练。练到极限,练到崩溃,或者……练成。否则,后果自负。
师父这突如其来的、严厉到冷酷的指令,如同一盆冰水混合物,狠狠浇在沈沧澜头上,瞬间将他心中原本那点委屈和失落冻成了冰坨子,又狠狠砸了个粉碎!
逐月?斩风?追上深渊云海的第一缕月华,斩开十道风隙?
这要求听起来简直匪夷所思!他不过是练气期!云海深渊的罡风是什么概念?那是在这孤峰上都能把脸刮出血痕的毁灭力量!置身其中,被撕成碎片就是眨眼间的事!更何况……还要去感知风?感知那虚无缥缈的月华?这……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简直就是在借故削他!难道师父真的被那预言慑住,打算找个由头清理门户?
一瞬间,恐惧、委屈、不解、愤怒、夹杂着一丝被背弃的冰冷寒意,猛地涌了上来,直冲头顶!他握剑的手剧烈地颤抖,指尖深深掐进剑柄粗糙的缝隙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一股灼热的气流再次从心口血晶处猛地窜起,顺着胳膊直冲右臂!
该死!又要失控!他死死咬着后槽牙,几乎尝到了血腥味。那血脉中的暴虐疯狂又在蠢蠢欲动,仿佛在他耳边低吼:“没用的!你注定是灾难!她怕你!她要处置掉你!冲上去!撕破这一切虚假的平静……”
他猛地晃了一下脑袋,想将那股嗜血的冲动压下去。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师父那按在膝上、横陈的霜凝古剑。剑柄末端,那枚冰蓝色的剑穗……是他编的草蚱蜢被师父凝刻剑意后化成的样子。一个小小的、粗糙的玩意儿,却被她一直挂在最珍视的本命灵剑之上。虽然此刻师父闭着眼,面无表情如同冰雕,但那剑穗的存在,像一道微弱却坚韧的光,刺破了他瞬间翻涌起来的黑暗情绪。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和执拗猛地冲了上来!
不!
他绝不!他不能被血脉控制!他不能被预言压垮!他要试试!哪怕只是为了证明……证明给师父看,他沈沧澜,不是废物!不是灾星!他有价值!他不会弑师!那道天碑……是错的!
愤怒和不甘烧干了恐惧。他赤红着眼,狠狠一跺脚,不再犹豫,不再畏缩,整个人如同被拉满的劲弓射出的箭矢,朝着亭外那片更加狂野、更加危险的悬崖边缘狂冲而去!
山风瞬间如无形的巨掌,裹挟着碎石、尘埃、以及足以割裂衣衫的锐利气流,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身上!冲势太猛,他一个趔趄,差点被侧面袭来的一股强风直接卷下悬崖!幸好在千钧一发之际,凭着几分本能和狼孩时期练出的粗浅平衡能力,险之又险地拧腰稳住身形,一只脚已经悬空大半!碎石在脚下簌簌滚落,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云涡。
风!无处不在!狂暴!无序!充满了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