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秘辛
冰窟窿似的石屋里头,那点子被青珏鸟叼来的枯草茎、冰溜子堆在兽皮角落,冻得硬邦邦的。沈沧澜盘腿坐在冰凉的石头地上,后背靠着冻得扎人的石壁,手里攥着那根绑了冰蓝剑穗的枯树枝子。穗子上那颗米粒大的冰珠子,在昏暗光线下幽幽地泛着点蓝光,映着他那只露在外面的眼睛。
眼珠子底下那点常年冻着的麻木劲儿,像是叫这点蓝光泡软了些,没那么死硬了。可骨头缝里那股子北境带过来的寒气还在,尤其后脊梁骨那片,跟塞了块冰坨子似的,沉甸甸往下坠,冻得他时不时就得抽抽一下。
洛云归盘膝坐在他对面几步远,墨色的袍子跟石壁一个色,融在阴影里。霜溟剑横在膝头,剑鞘上那层冰蓝寒气流转得比往常慢,像冻稠了的浆糊。兜帽压得低,瞧不见脸,就露着点冷硬的下巴颏线条。
屋里静得吓人,就听见窗外风鬼哭狼嚎地撞石头缝,还有沈沧澜自己个儿那点粗拉拉、带着寒气的喘气声。他手指头无意识地抠着枯枝上粗糙的树皮,木刺扎进冻裂的口子里,丝丝拉拉地疼。这疼反倒让他脑子清醒点,不至于叫那寒气冻木了。
他眼珠子转了一下,偷偷瞟向对面那片墨色的影子。师父……好像跟平时有点不一样?那气息,沉得跟孤霜峰底下冻了万年的玄冰似的,可又好像……底下压着点什么?像冰层底下有条暗河在淌,水声闷在冰壳子里头。
“师父……”沈沧澜喉咙动了动,干巴巴挤出俩字儿,声音嘶哑得像砂纸蹭石头,“冷……”
这声儿在死寂的石屋里头显得格外扎耳。他自个儿说完都后悔了,赶紧把脑袋往厚棉袄领子里缩了缩,生怕那兜帽底下扫过来一道冰碴子似的眼神。
没动静。
洛云归连根头发丝儿都没动。搭在剑鞘上的手,指头尖儿依旧冷白得像冻玉雕的。
沈沧澜心口那片洗尘池留下的阴寒又隐隐作痛起来,混着骨头缝里的冷气,搅得他胃里一阵阵发紧。他攥紧了枯枝,穗子上的冰珠子硌着手心。脑子里不知怎的,就飘回北境那冰窟窿底下,冻得梆硬的霉饼味儿好像又钻进了鼻子眼。
就在他以为那声“冷”要冻死在空气里的时候。
“冰原……”
两个字。平得没一丝波澜。像冰坨子掉在冻地上。
沈沧澜猛地一激灵!耳朵眼儿里嗡的一声!他下意识地挺直了冻僵的脊梁骨,牵扯得骨头缝一阵酸疼。冰原?师父……在说北境?说……她自己?
洛云归的声音没停,依旧平直,像在念一块冻透了的碑文:“……也冷。”
沈沧澜屏住了呼吸,眼珠子死死钉在对面那片墨色的袍角上,生怕漏掉一个字。
“雪……埋了三天。”洛云归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极其缓慢地、从冻僵的记忆深处挖掘着字眼,“……没死。”
沈沧澜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雪埋三天?!北境那鬼地方,别说三天,三个时辰就能把人冻成冰雕!他脑子里瞬间闪过自己被雪蝠追着咬、差点冻死在冰缝里的场景,那刺骨的冷和绝望的窒息感……师父她……
“饿……”洛云归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直,却像冰锥凿开了更深层的冻土,“……挖过……土。”
挖土?!沈沧澜那只露在外面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深处那点常年冻结的麻木瞬间被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撕裂!他太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了!饿疯了的时候,冰缝底下那些冻得跟石头似的、带着死人味儿的黑泥巴,他都恨不得啃两口!师父她……也……
“后来……”洛云归的声音似乎更沉了一分,带着一种被时光磨砺过的钝感,“……找到个罐子。”
罐子?沈沧澜脑子有点懵。北境冰原上,除了冻硬的尸骨和石头,还能有啥罐子?
“破的……”洛云归的声音低了下去,像冰层下的暗流,“……裂了缝……装了点……雪水。”
沈沧澜的心跳得飞快,像是要撞碎冻僵的胸膛。他仿佛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冻得浑身青紫的身影,在北境无边无际的死亡雪原上,哆哆嗦嗦地扒开厚厚的积雪,从冻土深处挖出一个沾满泥污、边缘豁了口子的破陶罐。罐子裂了缝,她小心翼翼地把里面那点混着冰碴子的脏雪水倒出来……那点带着泥腥味的冰水,可能就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罐子……”洛云归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带着一种极其罕见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滞涩,“……后来……碎了。”
碎了?沈沧澜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也许是躲避魔物的追杀,也许是冰原突然的塌陷,那个好不容易找到的、装着救命水的破罐子,在她眼前摔得粉碎!冰水和希望一起泼洒在冻土上,瞬间凝结成冰……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沈沧澜的鼻腔!比他啃过的霉饼还要苦涩!比他冻裂的伤口还要疼!他死死咬住后槽牙,才没让喉咙里那股滚烫的东西冲出来。那只握着枯枝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绷得死白,枯枝末端那枚冰蓝的剑穗微微颤抖着。
石屋里死寂得可怕。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像鬼爪子挠着石头缝。
洛云归说完那三个字,便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兜帽下的阴影深重,仿佛刚才那几句简短破碎的话语,已经耗尽了她从冰封记忆里挖掘的所有力气。
沈沧澜僵在那里,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冻透了的巨石,沉甸甸地压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钝痛。师父的过去……比他想象的还要……他找不到词形容。只觉得那冰原的风雪好像透过石壁钻了进来,刮得他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就在这时!
呜嗷——!
一声凄厉尖锐、如同金属刮擦冰面的嘶鸣!猛地穿透了厚厚的石壁!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冰河崩裂般的恐怖音浪!
冰蝎蝠!
沈沧澜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那只露在外面的眼睛瞳孔骤然缩紧!北境冰原上被这些鬼东西追着啃噬骨头的记忆如同毒蛇般窜回脑海!他几乎是本能地就要从地上弹起来!
嗡!
一股冰冷沉凝、如同冰山倾轧般的威压瞬间降临!将他刚刚绷起的身体死死按回原地!
是洛云归!
她依旧盘膝而坐,甚至连头都未曾抬起!但一股比北境最深处罡风更凛冽的剑意已轰然爆发!霜溟剑鞘之上,那层原本缓慢流转的冰蓝寒气骤然凝实!如同沸腾的冰海瞬间冻结!剑鞘末端那串冰蓝剑穗无风自动!穗尖垂悬的冰棱瞬间爆发出刺骨的寒芒!
“待着。”
两个字。冰冷。不容置疑。
话音未落!
轰隆!
石屋那扇厚重的、布满冰霜的玄铁门板,如同被无形的攻城巨锤正面轰中!发出震耳欲聋的恐怖爆鸣!整个石屋都在剧烈震颤!门板上凝结的厚厚冰层瞬间炸裂成亿万冰晶碎屑!混合着刺鼻的硫磺腥气和浓烈的腐臭气息,如同决堤的冰河般狂涌而入!
“嘎——!”
刺耳欲聋的嘶鸣几乎撕裂耳膜!
一头体型远超寻常、如同小牛犊般巨大的冰蝎蝠!狰狞的头颅率先挤破了冰屑与烟尘的屏障!它通体覆盖着暗沉如同污血的硬皮,上面凝结着厚厚的、散发着恶臭的冰蓝色粘稠冰垢!巨大的骨翼边缘布满了锯齿般的冰晶倒刺,每一次扇动都带起切割空气的厉啸!最骇人的是那张占据了大半个头颅的巨口!口器边缘密密麻麻、如同蠕虫般蠕动的锋利碎齿,根根倒竖,闪烁着淬毒的寒光!此刻正贪婪地张开,浓烈的腥臭涎液如同瀑布般滴落!
这头巨蝠身后,是更多汹涌而入的、体型稍小却同样狰狞的冰蝎蝠!它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食人鱼群,瞬间填满了狭窄的门洞!嘶鸣着!翻滚着!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扑向石屋内的两人!
腥风扑面!死亡的气息瞬间笼罩!
沈沧澜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喉咙!身体被那股恐怖的威压死死钉在原地,连手指都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腥臭的巨口和无数锋利的爪牙在视野中急速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