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2 / 2)

沈沧澜的身体并没有直接砸在冰冷湿硬的地面上,而是被那股柔和的冰寒气旋托着,如同陷入了一片冰冷的棉絮,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失重感,重新落回冰冷坚硬的地面。

身体落地的震动仍在,右臂肘后钻心刺骨的锐痛还在持续。但那股濒死的倾颓和重压感消失了。只有残存的剧痛和巨大的脱力感,榨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像滩烂泥巴糊在地上,只剩下喘粗气的份儿。

落地的震动搅和着浑身散架的疼,还有胳膊弯那刀子剜似的滋味,抽干了他最后那点挣蹦的力气。沈沧澜像被抽了筋的死鱼糊在地上,就剩喉咙里拉风箱似的嘶嘶声。

洛云归悬在空中的手指收了回去。那股子一直悬顶压着他的彻骨寒意,也像退潮的水,悄没声儿地散了。

黑暗里那股子压死人的劲头儿轻了点。沈沧澜趴着,脸蹭着泥巴地,耳朵眼里嗡嗡地响,可好像又能听见点别的声儿了。

“雪。”

这声不高,平得很,字儿却像凿子砸在冰面上。

沈沧澜脑袋还糊着,下意识朝洛云归那个黑黢黢的影儿抬了抬眼皮。冰蓝的剑穗微光衬着她,像个冷玉雕的鬼。

洛云归说完这字儿,没动弹。兜帽底下那张脸上啥表情瞧不着。

沈沧澜昏头胀脑地听了半天。耳边只有自己嘶哑的喘气,还有……还有山洞外头透进来的风声?风里好像卷着些细小的东西,撞在洞口外头什么地方,沙沙沙……沙沙沙……又细又密。

是雪沫子?

没等他再分辨,洛云归一直拢在左手里的冰蓝剑穗子微微动了一下。

嗤!

一道凝练到极致、剔透如同万年冰髓的幽蓝流光,悄无声息地从她袖口下无声滑出,并非射向沈沧澜,而是轻盈地坠入他右侧的黑暗地面。

流光触及黑暗地面的刹那,无声地破碎开来,如同最细小的冰砂洒落。没有爆炸的巨响,没有刺骨的寒意爆发,只有一股纯粹的、带着清冽冰松气息的淡淡寒气瞬间弥漫开来!如同最纯净的冰冷屏障,无声地覆盖在沈沧澜侧脸贴着的那一小片泥泞湿冷的地面上!

沈沧澜混沌焦灼的五感,就像滚烫通红的烙铁猛地浸入冰凉的山涧深泉。鼻腔里浓重的血腥味、泥土的腥腐气、自身伤口发出的铁锈味……所有的污秽感,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清冽冰冷一冲而散!一股仿佛能直接涤荡灵魂深处烦躁的冰冷安宁感,顺着口鼻呼吸间涌入,奇异地压下了身体内部所有的剧痛嘶鸣和翻腾戾气。

是那雪沫子的味道!他脑子里猛地闪过一丝明悟。

不……是师父“点”出来的“雪”的气息。

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冰冷清冽的气息钻入鼻腔,一路下行,抚慰着火烧火燎的喉咙和肺部。一种莫名的平静感,微弱却坚韧地开始在他混乱的脑海里蔓延。他绷紧到极限、依旧因为剧痛而微微抽搐的身体,在接触到这股冰冷纯净的地面后,竟一点点地放松了下来。

嗡!

就在这时,他冻得发麻的左腿膝盖那处新旧伤疤,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悸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瞬间被激活了!

眼前猛地一暗!随即爆开一片刺目的猩红!无数破碎、血腥、充斥着绝望和毁灭意念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流疯狂涌入识海!

北境深处撕裂云层的血色闪电!大地崩裂!粘稠腥臭如同血浆的熔岩喷溅!巨大无匹的血色巨碑!碑体龟裂蔓延!无数扭曲的、发出无声哀嚎的赤红符文!最后是血晶!无数猩红欲滴、内部似乎有烈火燃烧的血晶!旋转着、如同冰雹般向他砸来!

幻象!真实得让他无法呼吸!心口剧痛!全身血液如同逆流!一股比任何暴怒都要暴虐、都要冰冷的毁灭冲动猛地冲上头顶!

他那只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左眼瞬间赤红!纯粹的金色光芒再度爆燃!直欲冲破眼眶!喉咙里挤出非人的低吼,身体下意识地弓起,濒临失控的边缘!

“守心。”

冰冷的两个字如同冰川深处炸响的雷霆!

沈沧澜只觉得识海猛地剧震!一股源自灵魂烙印深处的、比洗尘池更霸道、比剑冢枯枝镇压更锐利的冰魄寒意瞬间刺入!

那寒意的源头——来自膝盖深处那点刚刚被强行“唤醒”的印记!

正是师父在他洗尘池边点入眉心的冰魄剑意!

那股冰魄剑意此刻被强行引动,如同最锋锐的冰刃,带着绝对的威严和守护之力,瞬间将刚刚翻涌起来的恐怖幻象强行压制、撕裂、冻结!

沈沧澜脑子里“嗡”的一下,翻江倒海的幻象被冰冷的剑意戳成了碎片,再被更强的寒气冻住,碾成了渣。心口那股被冰晶塞满似的窒息感慢慢散去,浑身的血液好像也缓缓流回正道。眼里的血色和暴虐像被风吹散的灰,一点点褪尽,只剩下一片被剧痛和巨大的虚脱感掏空后的茫然空洞。

幻象崩解后的识海死寂一片,只留下冰冷的剑意余威嗡嗡作响。

“心乱,”洛云归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冰冷,却仿佛多了一丝难以捕捉的沉重,“则剑斜。”

那根悬停在沈沧澜膝头前方的冰冷指尖终于垂落下来,不是指向任何地方,只是极其轻微地、虚虚地点在他左肩前方——心口对应的那片冰冷地面上。

“静。”一个字,如同最后的判决。

沈沧澜趴在那里,身体像是被砸进了这片冰冷的地面。骨头里的疼麻酥酥地蔓延,每一次呼吸,冷的空气灌进来,肺叶刺刺地疼。他艰难地转动着浑浊的眼珠,视线里只有自己摊在冰冷地面上的手。五指抠着硬泥,泥土冰冷湿滑的触感混着石屑的坚硬和不知名根茎腐败后的软烂。一股细微的土腥气钻进鼻子里。

可就在这浓得化不开的泥腥腐败气深处。

一点细微到了极点、几乎无法感知的清冽感。

像细雪,像碎冰,混在浑浊的气流里,若即若离地缭绕。

很淡。很微弱。混杂在泥土、湿气和他身上伤口散发的铁锈味里。若非刚才洛云归“点”出那片冰寒清冽的气息强行闯入他的感知,他根本无法从这烂泥坑一样的味道里捕捉到这一点点冰冷的纯净。

听。

师父说的是“听雪”。

不是闻。

沈沧澜努力地、近乎痛苦地屏住了一丝微弱的呼吸。

整个身体绷紧。所有的感官,只剩下耳边那丝丝缕缕、被无限放大的气流声。风穿过洞口石缝的低啸。地缝深处若有若无的水滴。自己沉重的、夹杂着血腥味的喘息……

还有……

沙…沙…沙……

极其极其微弱。

像最细碎的冰晶滑落彼此,被风卷着,轻轻地刮擦过洞口那块坚硬冰冷的岩体。

真的是雪落下的声音。不是咆哮的冰雹,是雪,细碎的、安静的雪。

他闭上眼,睫毛冻得硬邦邦的,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那些被剧痛填满的缝隙,因为屏息而窒息的血管空隙……那一点细碎的沙沙声,混着空气中那缕比蛛丝还要纤细的清冽寒意,竟真的,一点一点,钻了进来。

像是冰面上凿开了一道看不见的孔。

一丝凉意,没有温度的凉意,顺着那道孔隙,无声地流淌进那片依旧滚烫、残留着无数碎裂幻象和剧痛回音的混沌识海深处。

冰冷刺骨。不带着剑意的锋芒,也不带着碾碎什么的霸道。

它就那么渗进去,无声无息地沉淀下来。没有激起波澜。只是固执地,弥散开一小片属于“雪”的寂静。

洛云归悬在身侧的手指,缓缓地拢住了霜蓝剑穗的最底端。那冰蓝的光芒被她的指节掩去大半,只剩下一点细弱的冰星。她整个身影如同与这片禁地的黑暗完全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