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拐杖当啷落地。他望着墙上那片被全家福挡住的空白,那里原本挂着他获得的 “华国优秀企业家” 奖牌,上个月被紫菱用墨水泼得面目全非。“绿萍,你还是走吧。” 他背过身去,肩膀佝偻得像株被暴雨压弯的芦苇,“从今往后,我汪展鹏没有你这个女儿。”
我弯腰拾起那根雕花木杖,杖头的铜箍在掌心硌出冰凉的印子。“好啊。” 指尖摩挲着杖身被岁月磨出的包浆,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您说这话时,可得想清楚 —— 我记得紫菱在十五岁的时候,把您视若珍宝的奖牌当画布,您搂着她哄‘泼了就泼了,爸再给你买新的颜料’;紫菱十八岁的时候,我揭穿楚濂在订婚宴前就和她暗通款曲,您摔碎我最爱的琉璃盏,骂我‘搅家精’。如今断亲,是算总账,还是单怕我再坏了谁的好事?”
父亲汪展鹏猛地转过身,稀疏的白发垂在颤抖的额前。“绿萍,你怎能拿紫菱和你比?她只是一个孩子而已!你作为姐姐,就不能让让她吗?” 他的拐杖在地板上敲出急促的响,“紫菱她是被你逼得慌了神 ——”
“哦?” 我将木杖轻轻放在他脚边,鞋跟敲击地面的声响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我八岁那年打碎您的青花瓷笔洗,您罚我在祠堂跪到后半夜。那时紫菱在旁边拍手笑,您怎么不说她才五岁?” 伸手摘下墙上的全家福,玻璃相框的棱角硌得指节发白,“这照片挂了三年,您每晚擦奖牌时都要把它挪开。如今奖牌没了,倒显出这片空白了。”
父亲汪展鹏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佝偻的脊背像张被揉皱的纸。“绿萍,你非要这样剜我的心吗?” 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你可知道,那个时候,紫菱怀着孕,楚家那边已经在施压 ——”
“所以就要我继续演那个被蒙在鼓里的瘸子新娘?” 我打断他,将相框塞进沙发缝隙,“您当优秀企业家时总教我‘原则面前无亲情’,怎么到了紫菱这里,连法律和道德都能绕道走?” 转身时瞥见玄关柜上摆着的水晶音乐盒,那是我十二岁获舞蹈金奖的奖品,此刻底座积着薄薄一层灰。
“滚!” 父亲抓起茶几上的青瓷茶杯,在我脚边摔得粉碎,“我汪展鹏就是瞎了眼,才养出你这种铁石心肠的东西!紫菱哪怕错了一百次,她也是我汪展鹏捧在手心里的女儿!”
碎片的反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我弯腰拾起一块最大的瓷片,边缘在掌心划开细小红痕。“您说得对。” 血珠滴在米白色地毯上,像极了那年紫菱故意踩脏我的舞鞋时,我强忍的眼泪,“从您把她泼脏的奖牌偷偷藏进储藏室,把我跳舞的录像带换成她的演唱会碟片开始,我就该明白 —— 您的手心是暖的,手背,从来都结着冰。”
拉开门时,楼道的风灌进领口。我没有回头,只是听见身后传来拐杖再次倒地的闷响,以及父亲压抑的、却分明带着解脱的呜咽。玄关的穿衣镜里,映出我嘴角极淡的弧度 —— 原来彻底死心时,连眼泪都吝啬给予。
我最后看了眼满地狼藉,将染血的玻璃碎片塞进西装口袋。晨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在青砖地上拼出破碎的光斑,像极了紫菱遗书里那句被泪水晕开的话:“姐姐,我只是想让爸爸多看我一眼。”
青石板路在皮鞋底发出清脆的回响,巷口的老槐树把影子拉得很长。手机震动的频率很急促,像擂在胸腔上的鼓点,我掏出来时指腹还沾着老宅木柱上剥落的红漆。
“外交部办公厅” 七个烫金宋体字在晨雾里泛着冷光。点开附件,东南亚经销商的赔付函扫描件边角还带着海关的红章,奥国仓那批被滞留了 47 天的精密仪器,终于能在本周内启运回国。想起上周视频会议里,驻奥大使拍着桌子说 “绿萍你放心,国家给你兜底”,指节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敲出摩斯密码般的轻响 —— 那是三个月前,为了保住仓库里即将过期的校准液,我在维也纳海关彻夜蹲守时,和同事约定的紧急信号。
第二条消息来自 “中科院材料组” 的加密信道。凌晨三点十七分发送的数据包后缀标着红色星号,点开预览图,新型记忆合金的疲劳测试曲线像道陡峭的山脊,恰好越过理论阈值 0.3 个百分点。指尖抚过屏幕上跳动的参数,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在实验室,老院士握着我的手说 “这东西成了,能让咱们的航天器减重百分之十五”,当时窗外飘着雪,他保温杯里的枸杞茶冒着热气,和此刻胸口的温度慢慢重合。
胸前的华国结是祖母亲手编的,那年我刚拿到国家青年科技奖,她把红绳在指间绕出复杂的结扣,说 “在外头别让人欺负了”。后来这结被紫菱扔进垃圾桶,是管家偷偷捡回来烫平了还给我。丝线磨得有些发亮,贴着衬衫的地方还留着体温,我用拇指按住最中间的那颗纽扣结,忽然想起老宅里那片空白的墙 —— 有些荣誉会蒙尘,但有些重量,从来都刻在骨头里。
巷口的黑色轿车引擎盖还带着晨露,司机小周穿着熨帖的西装,见我过来立刻拉开后座车门。副驾上堆着半尺高的文件,最上面是华东区零部件厂的复工报告,边角被咖啡渍浸得发皱 —— 那是上周在车间连夜核对生产线数据时,不小心碰翻的。
“汪总,五点半的晨会资料已经同步到平板了。” 小周递来热毛巾的手很稳,“另外,河南那边打来三个电话,说灾区的临时安置房钢架,想提前用咱们的新型材料。”
我接过毛巾擦了擦指尖,镜中映出西装领口露出的半截华国结。“告诉河南指挥部,优先调拔。” 发动引擎的瞬间,手机屏保自动亮起,是去年和五千名员工在产业园前的合影,每个人胸前都别着同款华国结,“奥国仓的货让物流部盯紧清关,中科院的数据转发给结构所,让他们今天出装配方案。”
车窗外的老槐树渐渐后退,老宅的飞檐隐没在巷尾的薄雾里。口袋里的玻璃碎片似乎还在发烫,但此刻更清晰的,是平板上跳动的进度条 —— 那是比楚家的婚约更锋利的剑,是比紫菱的眼泪更坚实的铠甲。后视镜里,汪家老宅的红灯笼越来越小,而前路的晨光正漫过收费站的栏杆,五千个等待开工资的家庭,三十七个日夜连轴转的研发小组,还有国境线上那些等着新材料过关的集装箱,都在这条路上。
“直走,去产业园。” 我系紧安全带时,华国结的流苏扫过手腕,“告诉团队,今天我们要啃下最后一块硬骨头。” 引擎低吼着汇入早高峰的车流,那些关于偏袒与辜负的旧账,暂且记在时光的账本上。真正的战场从不在深宅大院里,而在能让五星红旗飘得更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