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吟片刻，指节轻轻敲击着布满裂纹的桌面，发出规律而压抑的叩击声，如同命运的倒计时，又道：“至于你们发现的那个坐标区域，既然已经打草惊蛇，对方必然加强了戒备，甚至可能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我们自投罗网。暂时不要再贸然前往，以免再次陷入险境，造成不必要的损失。专案组会首先从内部查起，顺藤摸瓜，揪出内鬼，切断‘牧羊人’伸进来的爪子！同时，我会动用最高权限，调集总局‘天眼’系统和三支直属外勤战术小队，对那片区域进行全天候、无死角的远程监控与灵力侦察，一旦时机成熟，锁定目标，再行雷霆一击，毕其功于一役！”
这一番应对，从最初的“极致震惊”到“勃然大怒”，再到“果断启动最高调查程序”，最后“安抚下属、调整计划”，行云流水，严丝合缝，毫无滞涩之感，堪称完美。既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作为局长的无上权威、铁血决断力与对背叛行为的深恶痛绝，又恰到好处地表达了对下属的信任、关怀与保护，更在不动声色间，将后续调查的主动权、核心方向和节奏，牢牢地、紧紧地掌控在了自己的手中。
堪称天衣无缝的表演。
李不言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度尺，冰冷地衡量着光幕上那猩红刺眼的“清道夫计划”指令，又缓缓移到杨成那张因愤怒而铁青、却又写满“正气”与“痛心”的脸上。他冰封般的眼神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澜荡漾了一下，仿佛冰层下有什么东西游弋而过，但那波澜瞬间便消失无踪，重新归于绝对的、万古不化的冰冷沉寂。他紧抿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质问？还是进一步的试探？但最终，他还是缓缓地、极其克制地松开了那一直紧握的、指节都因为过度用力而有些发白的拳头，将那个盛放着关键证据、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容器，轻轻放在了冰冷且布满裂纹的合金办公桌上。
“是，局长。我们明白了。”李不言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冷静，如同结了冰的湖面，不起波澜。但若是贴近了仔细分辨，依旧能听到那语调最深处，一丝未曾完全融化的、足以冻裂灵魂的冰寒冷硬。
陆棠、李知慕和苏晴交换了一个极其短暂、复杂难明的眼神。陆棠体内奔涌的暗金色灵力缓缓平复，重新蛰伏于经脉深处，但警惕的弦却绷得更紧，如同拉满的弓。李知慕指尖的符箓悄然隐没，但他袖袍中的手指，却依旧在微微掐动着某种印诀。苏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腔内的压抑全部排出，但秀眉依旧微蹙，那抹不安如同阴云，挥之不去。在杨成这番情理兼备、权力与表演完美结合的应对面前，他们心中那翻滚的、沉重的疑云，此刻也只能被强行压下，如同汹涌的暗流在冰封的河面下疯狂涌动，寻找着决堤的缝隙。
“好了，你们先回去休息，调整状态。今日之事，列为最高机密，仅限于目前在场之人知晓，不得以任何形式外传，违令者以叛徒论处！”杨成挥了挥手，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与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肃杀，那最后五个字，更是带着凛冽的寒意，让人不寒而栗，“专案组的具体事宜、权限清单和初步调查方向，我会在整理完毕后，第一时间通知你，不言。”
“是。”
四人齐声应道，声音在压抑的空间中显得有些沉闷。他们躬身行礼，依次退出了这间仿佛连空气都凝固成了铁块、令人窒息的局长办公室。
厚重的、铭刻着无数繁复灵能符文、足以隔绝内外一切窥探的合金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闷如墓穴封石般的合拢声，“咔哒”一声轻响，彻底隔绝了那片仿佛连时间都彻底凝固了的、充斥着表演与真实风暴的空间。
走廊里，灵能灯依旧散发着冰冷而柔和的光晕，四周寂静无声，只有他们四人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在空旷而漫长的走廊中回响，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寂。
直到走出这片核心管制区域，踏入通往常规办公区的垂直电梯，看着银灰色的金属门缓缓合拢，将外界的一切光线与声音隔绝，形成一个短暂的、密闭的独立空间时，苏晴才猛地靠在了冰凉的轿厢壁上，用力拍着起伏不定、依旧有些发闷的胸口，小脸煞白，心有余悸地低声道，声音还带着颤抖：“吓、吓死我了……杨局长刚才的反应，好吓人！那气势……我感觉自己就像暴风雨里的一棵小草，差点就要被连根拔起了……”
李知慕摸着下巴，眼神闪烁不定，如同幽深的潭水，他压低声音，几乎是用气音在说：“反应是挺激烈的，甚至可以说是暴怒，桌子都快拍碎了。程序也启动得无比及时，态度更是坚决得不能再坚决，就是太完美了点，太符合‘一个正直且震怒的领导者’该有的、教科书式的反应了，情绪的转换，节奏的把握，简直分秒不差……反而让人觉得有点不真实，像是精心排练过的一场大戏。”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那份潜藏的、如同毒蛇般缠绕在心头的疑虑，在场包括苏晴在内的三人，都心知肚明。
陆棠没有参与讨论，她的目光一直落在站在最前方、背对着他们、身形挺拔如孤松却又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意的李不言身上。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从那间充斥着表演与威压的办公室出来后，李不言周身的气息非但没有因为离开而缓和，反而更加内敛，也更加深沉危险，就像是一把归鞘的绝世凶剑，剑锋虽隐，杀意却更浓。她轻声开口，那声音在寂静的电梯轿厢内显得格外清晰：“不言，你相信他吗？”
李不言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倒映着电梯显示屏上不断跳动的、代表楼层下降的猩红数字，那光芒在他眼底明明灭灭，如同极地深潭中闪烁的、冰冷无情的星辰。电梯运行带来的微弱失重感，仿佛正带着他们坠向一个深不见底、充满未知与危险的深渊。
他的声音低沉而冷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度，在狭小逼仄的空间内回荡，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信与不信，不重要。”
“重要的是，‘清道夫计划’已经启动，这是既定事实，无法逆转，风暴已起，无人能够置身事外。”
他微微侧过头，眼角的余光如同最锋利的刀锋，扫过身后三位命运与共的同伴，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最深处隐藏的秘密。
“接下来，我们要看的，不是他怎么说，不是他表演得多么慷慨激昂、正气凛然，多么痛心疾首……”
“而是他怎么做。”
“以及，在这个由他亲自启动、由他亲自担任组长、由他亲自掌控方向和节奏的‘清道夫’风暴之下……”
“第一个被揪出来的‘内鬼’……”
“会是谁。”
“又会以怎样的方式被‘清理’掉。”
“咻——”
电梯发出一声轻微到几乎忽略不计的提示音，银灰色的金属门缓缓向两侧滑开，外面是档案局常规办公区忙碌而有序的日常景象。研究员们抱着厚厚的文件快步穿梭，行色匆匆；技术员们在巨大的光幕前激烈地争论着某个数据模型；全副武装的外勤人员正在检查装备，准备出动。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充满活力，那么欣欣向荣。
但刚刚从风暴眼中走出、亲身经历了那场无声交锋的四人都清晰地知道，在这看似平静、有序、充满生机的表象之下，一场针对内部、由最高权力者亲自点燃的、无形却足以撕裂一切的风暴，已经随着那道猩红的“清道夫”指令，如同张开了吞噬万物巨口的无底深渊，悄然在这座庞大机构的每一个缝隙、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的心底弥漫、扩张、潜伏。
而这场注定将席卷一切、血雨腥风的风暴，最终会将谁吞噬，又会将谁推向权力的顶峰，或者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此刻，无人能够预料。
前方的路，已被迷雾和杀机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