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脐带河(2 / 2)

绳子沉在水里,铁锚坠在河底,拉出条笔直的线。我攥着树枝,手心的汗混着血,黏糊糊的。老头在对岸喊:“记着,过了河,往林子深处走,那里有座‘忘忧庙’,庙里的和尚,能把你这玉佩上的血亲味刮掉,不然啊,走到哪,河娘都能找到你。”

水面的膜又开始蠕动,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翻身。我深吸一口气,踩着绳子往河中央挪,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绳子底下的水不断往上冒气泡,泡里裹着些细碎的骨头,像人的指节。

快到对岸时,身后突然传来“扑通”一声,像有重物落水。忍不住回头——水里浮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红布虎头鞋,正朝着河中央漂去,那是……小时候的我。

“救我!”小身影朝我伸手,脸上的痣和我娘的一模一样,“娘在底下抓我!”

绳子突然剧烈晃动,手里的树枝“咔嚓”断了半截。老头在对岸嘶吼:“别回头!是幻觉!那是河娘变的!”

我死死盯着对岸的雾,眼泪却忍不住往下掉。小时候我总缠着娘要去河里摸鱼,她怕我出事,就编故事说“河里有河娘,专抓不听话的娃”,现在想来,她是不是早就知道这条河?

“扑通”又一声,小身影沉下去了,水面浮起那只虎头鞋,红布面在乳白的膜上格外刺眼,像朵开在尸布上的花。

终于踏上对岸的泥地,绳子突然绷断,“啪”地抽在水面,激起无数血珠。回头看,脐带河又恢复了平静,乳白的膜盖得严严实实,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老头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手冰凉,指甲缝里嵌着些白色的绒毛,像婴儿的胎毛:“过了河,就别再想了。”

我摸出怀里的玉佩,碎口处的痕彻底消失了,玉身变得通透,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冷。对岸的肉芝巷已经看不见了,只有那棵老槐树的枝桠还在雾里晃,像在挥手告别。

“往这边走。”老头领着我往林子深处走,树干上渐渐出现些刻痕,有的是人名,有的是日期,还有的画着歪歪扭扭的玉佩,“这些都是过了河的人刻的,想留个念想,可到最后啊……”他指了指刻痕最深的一个名字,那名字旁边画着个小棺材,“还是被河娘找着了。”

林子里的雾越来越浓,空气里飘着股淡淡的奶香味,像小时候娘熬的米浆。我攥紧玉佩,指节发白——就算过了河,就算忘了前尘,有些东西,是不是刻在骨头上,怎么也甩不掉?

老头突然停住脚步,指着前面的雾:“到了。”雾里隐约露出座小庙的顶,檐角挂着些铃铛,却没声音,走近了才发现,铃铛里塞着团棉花,棉花里裹着些头发,黑的、白的,缠着红绳,和我娘的那根一模一样。

庙门虚掩着,门楣上写着“忘忧庙”三个字,字上蒙着层灰,灰里掺着些细小的骨头渣。推开门的瞬间,一股腥甜的气味涌出来,像血混着奶水。

供桌上没有佛像,摆着个黑陶瓮,瓮口用红布盖着,布上绣着个大大的“断”字。瓮前跪着个和尚,背对着我,穿着件破烂的僧袍,后脑勺上没有头发,却长着个肉疙瘩,像只闭着的眼。

“来了。”和尚的声音像被水泡过,转过身来——他的脸是平的,没有五官,只有层光滑的皮,像被人用刀削过,“把玉佩放瓮里吧,三炷香后,血亲味就没了。”

我盯着那黑陶瓮,瓮口的红布在风里动,像有人在底下吹气。怀里的玉佩突然发烫,碎口处隐隐显出个“娘”字,淡得像幻觉。

老头不知何时站在庙门口,背篓里又装满了过河胆,肉球上的脸都在盯着我,像在催我做决定。

放,还是不放?

放了,就再也记不清娘的模样,记不清她的银镯子,记不清她藏在枕头下的糖。

不放,河娘迟早会找到我,拖我去那乳白的水里,永远陪着那些伸出的手。

供桌上的香突然自己燃了起来,青烟笔直地钻进黑陶瓮,瓮里传出些细碎的声响,像无数人在低声说话,有我娘的,有我爹的,还有那些我以为早就忘了的人。

我慢慢掏出玉佩,碎口处的“娘”字突然清晰起来,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滴在供桌上,桌面立刻渗开,露出底下的木板——木板上刻满了“悔”字,每个字都像用指甲抠出来的,深可见骨。

原来,那些放了玉佩的人,都在后悔。

“啊——”我猛地把玉佩揣回怀里,转身冲出庙门,老头在身后嘶吼:“你会被拖走的!迟早的事!”

林子里的雾突然散了,阳光透过枝桠照下来,在地上拼出些破碎的图案,像我娘给我绣的肚兜上的花。回头看,忘忧庙的门“吱呀”关上,黑陶瓮的红布被风吹掉,里面滚出无数块碎玉,每一块,都像我手里的半块。

脐带河在身后静静流淌,乳白的膜上,那只虎头鞋还在漂,像个不会沉的记号。我摸了摸怀里的玉佩,它已经不烫了,却像长在了肉里,硌得胸口又酸又疼。

老头说得对,河娘迟早会找到我。

可有些念想,就算要被拖进水里,就算要在泥里烂成指甲盖,也不能断啊。

风穿过林子,带来股米浆的香味,像娘站在灶台前喊我:“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