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在黎明前呈现出一种深沉而冰冷的靛蓝。
当督导组的黑色商务车队无声地滑入白溪镇时,东方才刚刚吐露一抹病态的鱼肚白。
凌晨五点的风,带着山野的寒气,像无形的刀子,刮过车窗。
车队没有鸣笛,径直停在了镇党政大楼前。
大楼的灯火竟是通明的,仿佛早已预知了这场突袭。
七点整,当林晚秋踩着高跟鞋踏入临时为他们准备的办公区时,迎接她的,是白溪镇党委书记王建国那张堆满笑意的脸。
他看起来四十多岁,身材微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握手时掌心温热而略带潮湿。
“林处,各位领导,一路辛苦!我们白溪镇全体干部,早就盼着省里的专家下来指导工作了!”王建国的声音洪亮,热情得恰到好处,既不谄媚,也不疏离。
林晚秋的目光掠过他,落在了会议室中央。
那是一张巨大的实木会议桌,桌面上光可鉴人,正中央摆着一盆开得正盛的墨兰,姿态优雅,花香清冽。
很雅致,也很碍事。
它的位置,恰好将天花板角落那个小小的监控探头能覆盖的扇形区域,拦腰斩断,形成了一个完美的视觉死角。
她的嘴角噙着一丝若有无从的冷笑,眼神没有停留,仿佛只是欣赏了一下这盆名贵的花卉。
“王书记费心了。”
她没有坐下,而是转身对身后的陈秘书递了个眼色。
陈秘书心领神会,立刻以检查设备为由,走向了会议室的监控后台。
几分钟后,陈秘书回到她身边,低声耳语:“林处,昨晚这间会议室的使用记录是空白的。但我调了楼道监控,凌晨两点到四点,镇里几位主要领导都从这个方向离开。”
一场未被登记的“班子碰头会”。
林晚秋心中了然。
这不是疏忽,这是第一轮交锋的号角。
对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我们知道你来了,我们已经布防。
你看到的,都是我们想让你看到的。
上午十点,全镇村干部大会准时召开。
礼堂里坐满了人,窃窃私语声像夏日的蝉鸣,嗡嗡作响。
王建国做了热情洋溢的开场白后,便将话筒交给了林晚秋。
所有人都以为,新来的省纪委干部会先念一通纪律条例,杀杀他们的威风。
然而,林晚秋一言不发,只是示意陈秘书播放一段视频。
巨大的幕布亮起,出现的不是文件或ppt,而是青禾镇那个简陋的村部会议室。
画面有些晃动,是手机拍摄的。
镜头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举着一本满是折痕的账本,用沙哑但清晰的声音,逐条质问着对面脸色煞白的村干部:“……这笔修路的砂石款,为什么比隔壁村贵了一倍?这笔误工补贴,为什么发到了村长你小舅子名下?”
画面一转,是动态的审计数据图,一笔笔款项被红色高亮标注,流向清晰得触目惊心。
视频的最后,定格在青禾镇村民领回被侵占的补贴款时,那一张张沟壑纵横却洋溢着真切笑容的脸上。
整个礼堂鸦雀无声。
视频播放完毕,林晚秋才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大家看完了。今天不是来开批判会的,是来开一个说明会。说明什么?说明老百姓心里有杆秤。”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扫过全场。“现在,自由提问。”
片刻的沉默后,一个坐在后排的中年男人举起了手,他是镇上一个大村的会计。
“林处,我有个问题。你们省里下来,是不是……管得太细了?我们基层工作,情况复杂,有些事,不能完全照着本本来嘛。”
话音刚落,立刻有几声低低的附和。
林晚秋的目光锁定了他,脸上浮现出一抹极淡的微笑:“这位同志问得很好。但我纠正一点,不是我们管得细,是百姓们算得清。我这里有组数据,去年,仅我们省,因各类项目虚假申报、套取挪用而被追缴的扶贫和振兴资金,如果全部用来建希望小学,足够建三所,还能配齐最好的老师。”
她的话音不高,却像一颗钉子,钉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她的“真实之眼”捕捉到,坐在第一排的王建国,脸色在那一瞬间微微发白,端着茶杯的右手,拇指正无意识地、快速地摩挲着杯壁的青花纹路。
典型的焦虑与不安信号。
他想用这个细微的、重复的动作,来平复内心的波澜。
林晚秋知道,视频里的青禾,刺痛了白溪的某些人。
中午十二点,镇政府为督导组准备了丰盛的接风宴,就在机关食堂的包厢里。
王建国亲自来请,笑得和气:“林处,简单吃个便饭,也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
“不必了,王书记。”林晚秋站在自己办公室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简单的三明治,“我们有纪律,自带了干粮。下午还有工作,就不耽误大家时间了。”
她的拒绝干脆利落,不留丝毫余地。
王建国的笑容僵在脸上,只能尴尬地打了个哈哈,转身离去。
关上门,办公室里只剩下她和陈秘书。
林晚秋一边吃着冰冷的三明治,一边翻阅着陈秘书刚从财政所复印回来的近三年项目台账。
她的目光像一台高速扫描仪,迅速掠过一排排数字和项目名称。
忽然,她的手指停在了其中一页。
项目名称:“罗家湾危桥改造专项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