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臭与新生交织的气息,在无间花境的入口处形成一道奇异的边界。
这里曾是万灵仙宗与一处古老污染源爆发的缓冲地带,名为“葬骨峡”。千年来,生灵绝迹,只有扭曲的怪木、流淌着脓液的沼泽,以及空气中无孔不入、足以侵蚀心智的低语。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荆青冥独立于一片刚刚被清理出来的巨大石台上,脚下是嶙峋怪石与干涸的污秽残留。他身后不远处,荆父躺在一张由坚韧藤蔓自然编织而成的软榻上,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却平稳,被一层淡淡的、近乎透明的白色光晕笼罩着——那是净世白莲残留的守护之力。
他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一朵凝实的、花蕊处跳动着纯净白焰的黑莲静静悬浮。它不过巴掌大小,却仿佛是整个花境的心脏,每一次白焰的跃动,都牵引着四周的规则。
“以此为基。”荆青冥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空旷的峡谷中回荡,轻易盖过了残余的污染低语。
嗡——!
黑莲轻轻一震,一圈肉眼可见的涟漪以它为中心扩散开来。涟漪所过之处,大地发出沉闷的呻吟。污浊的泥沼瞬间干涸、板结,化为坚实的黑色岩地;那些张牙舞爪、流淌着粘液的怪树,如同被无形巨手攥住,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扭曲的枝干被强行捋直、塑形,木质纤维在强大的力量下重组、凝练。
一座座棱角分明、带着粗犷原始美感的黑色石质建筑拔地而起。它们并非精心雕琢,更像是岩石自然生长而成,表面还保留着一些扭曲的纹理,那是被净化后凝固的污染痕迹,反而增添了几分肃杀与神秘。建筑之间,由硬化的黑色路径连接,构成了花境最初、也是最核心的居住区。
但这并非全部。
荆青冥左手掐诀,指尖流淌出墨绿色的光点,蕴含着枯荣道典的生死奥义。光点洒落在石台周围的空地上。
嗤嗤嗤……
伴随着奇异的声响,地面裂开。并非涌出岩浆或毒气,而是一株株形态各异、散发着致命诱惑与恐怖气息的植物破土而出。
有高达数丈、叶片边缘流淌着幽蓝毒液的“蚀骨铁木”,如同沉默的守卫,根系深深扎入被净化的岩层;有攀附在黑色石壁上的“蚀心藤”,藤蔓纤细如蛇,布满细密的紫色倒刺,顶端盛开着妖艳的粉红花朵,花蕊深处闪烁着危险的光芒;还有一丛丛颜色诡异、散发着甜腻香气却能让低等邪魔望而却步的“惑魔草”……
这些并非凡花异草,而是荆青冥在无数次吸收、炼化污染源后,利用其精粹结合自身花仙血脉培育出的“魔植”。它们既是花境的防线,也是他力量的延伸,更是对“花仙”这一身份最深刻的异化诠释。
“主上。”
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三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荆青冥身后,单膝跪地。
他们身披由枯木与坚硬藤蔓编织成的简陋战甲,关节处覆盖着暗沉的金属片。露出的皮肤呈现出不健康的青灰色,带着木质纹理,眼神空洞却蕴含着一种被强行束缚的暴戾。这正是荆青冥的“枯木卫”,由被他抽干污染、保留部分战斗本能的敌人尸骸转化而成。
领头的一个,体型格外高大,木质化的脸上依稀还能辨认出昔日一位净化派精英弟子的轮廓。他的动作有些僵硬,但力量感十足。
“清理外围残余污染,格杀闯入者。”荆青冥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掌心黑莲上,“以‘噬魔花’为界碑,擅越者,死。”
“遵…命…”枯木卫发出断断续续、如同枯木摩擦的声音,随即起身,动作由僵硬迅速变得协调,带着非人的迅捷,分头没入花境边缘的毒瘴与魔植丛中。
很快,花境边缘传来几声短促凄厉的惨叫和沉闷的撞击声,随即重归死寂。那是被花境新生吸引而来的零星邪魔,或是某些胆大妄为、意图窥探的仙宗斥候。
荆青冥对此漠不关心。他屈指一弹,一滴蕴含生机的精血融入掌中黑莲。莲蕊的白焰陡然明亮了几分。
“聚!”
随着他一声轻喝,黑莲散发出的涟漪骤然增强,形成一个覆盖整个核心居住区的巨大半圆形光罩。光罩呈现一种奇异的半透明暗紫色,表面有细微的黑色莲花纹路流转。这正是他结合遗迹决战感悟、初步完善的“黑莲领域”。
领域张开,花境核心区域那无处不在的污染低语瞬间被隔绝、削弱至几乎不可闻的程度。空气虽然依旧带着淡淡的硫磺与腐败混合的怪味,但对于修士而言,已经是可以忍受的环境。更重要的是,领域范围内,荆青冥的感知被无限放大,任何一丝能量的异动都逃不过他的掌控。
他走到荆父榻前,看着父亲安详的睡颜。白莲的力量保住了父亲的性命,甚至修复了部分伤势,但更深层的创伤与神魂的损耗,仍需时间。他指尖在黑莲上拂过,一缕更加精纯温和的白焰分离出来,缓缓注入荆父眉心,滋养着那脆弱的神魂。
“花境初立,秩序当生。”荆青冥的目光扫过这片由他亲手从秽土中开辟出的领地,眼神冷冽而坚定,“旧日的规则,该碾碎了。”
无间花境核心,最大的一座黑石建筑前,是一片由平整黑岩铺就的广场。广场中央,竖立着一根三丈高的粗壮石柱,材质与周围的建筑相同,表面布满了天然形成的、如同血管般的暗红色纹路。
此刻,广场周围已经聚集了数十人。他们的状态各异,是荆青冥离开仙宗时,那些在废墟中挣扎、或主动投靠而来的“污染者”。
有的身体部分异化,手臂或腿脚覆盖着鳞片或角质,眼神浑浊,充满痛苦与狂躁;有的皮肤下隐隐有黑气流动,气息不稳,显然在竭力抵抗着污染侵蚀;还有少数几个,气息相对平稳,异化程度较低,但眉宇间也带着深深的绝望与麻木。他们是被仙宗“净化派”视为必除之物的存在,是旧秩序的弃子。
荆青冥站在石柱前的高台上,一身简单的黑色劲装,没有任何装饰,却散发着如山如岳般沉重的威压。掌心的白焰黑莲已经隐去,但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就仿佛是整个花境天地的中心。枯木卫如同石雕般守护在广场四周,空洞的目光扫视着人群,让那些躁动不安的污染者们噤若寒蝉。
他身后,是依旧昏迷但气息稳固的荆父。
“无间花境,非仙非魔之地。”荆青冥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此地,收容尔等身负污秽、被旧世遗弃者。”
人群一阵骚动,不少人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冀,但更多的是怀疑和恐惧。
“然,污秽非罪,失控则为祸。”荆青冥的声音陡然转冷,目光如冰刃般扫过人群,“花境不养废物,更不容混乱。”
他抬起右手,并指如剑,指尖吞吐着墨绿色的枯荣之力,对着那根巨大的石柱凌空书写!
嗤嗤嗤……
石柱表面坚硬的岩体如同被无形的刻刀划过,石屑纷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一道道闪烁着墨绿光芒的文字,伴随着浓郁的生死法则气息,被深深烙印在石柱之上。
【无间花境·枯荣律】
第一条:花境之内,禁私斗,禁掠夺。违者,罚役百日,抽其生机三成。
(墨绿文字闪耀,一股抽取生机的冰冷意志弥漫开,让所有人心头一寒)
第二条:花境资源,按劳取酬,按需分配。擅取者,罚役千日,抽生机五成,种‘蚀心藤’于身畔三日。
(蚀心藤的虚影在文字旁一闪而逝,那粉红妖花让所有人头皮发麻)
第三条:污染异化,需主动报备。失控伤人者,视其神智,可控则强制服役,不可控则…化为‘枯木卫’之材。
(枯木卫的形象在文字上浮现,空洞的眼神带来最深沉的恐惧)
第四条:凡能恪守律令,以功勋换取‘净灵露’(注:由主上以无上伟力,自污染中淬炼之净化生机)者,可压制异化,稳固神智,乃至…掌控污秽之力!
(这一次,文字旁浮现的是一滴纯净如水珠、却散发着浓郁生机的液体虚影——净灵露。这是希望!)
第五条:凡外敌来犯,花境子民,皆需死战。临阵脱逃、通敌叛境者,抽魂炼魄,永镇‘噬魔花’下!
(一株狰狞巨大的食人花虚影张开布满利齿的巨口,发出无声的咆哮,凶戾之气冲天而起)
律令即出,万灵共遵。枯荣流转,生死由心!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整根石柱爆发出强烈的墨绿色光芒,上面的律令文字仿佛活了过来,流淌着生死法则的气息,深深烙印进这片天地的规则之中。一股无形的束缚力场笼罩了整个花境核心区域,所有身处其中的污染者都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规则的束缚——违背律令,必将受到石柱蕴含的枯荣之力的无情惩罚!
广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这律法,残酷而直接,毫不掩饰其以铁血手段维护秩序的本质。抽生机、种毒藤、炼成傀儡、抽魂镇压…每一条惩罚都令人不寒而栗。但第四条中那“净灵露”的出现,如同绝望深渊中的一缕微光,照亮了这些污染者早已麻木的心。
掌控污秽之力!不再是被侵蚀的怪物,而是拥有力量的存在!这是他们从未敢想象的未来。
“此律,乃花境根基。”荆青冥收回手指,石柱的光芒渐渐内敛,但那无形的威压却更加深沉,“既入花境,生死枯荣,皆系于此律之上。尔等,可愿遵之?”
短暂的沉默后,一个身体半边覆盖着黑色甲壳、气息在凝气期巅峰徘徊的汉子噗通一声跪下,声音嘶哑却带着激动:“我…王铁柱,愿遵枯荣律!愿为主上效死!只求…只求一线生机!”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
“愿遵枯荣律!”
“求主上赐予净灵露!”
“我愿死战!”
大部分污染者都跪伏在地,声浪汇聚。他们是被世界抛弃的人,荆青冥给了他们一个容身之所,更给了他们一个触手可及、不再是虚幻的希望。那严苛的律法,在生存与力量的诱惑面前,反而成了他们甘愿遵守的契约。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如此驯服。
在人群边缘,一个身着破烂仙宗外门弟子服饰的青年,眼神闪烁不定,身体微微颤抖。他表面看起来只是气息有些不稳,但荆青冥的黑莲领域清晰地“看”到他丹田气海中,一缕极其隐蔽、却带着刑堂特有追踪印记的污秽灵力在蠢蠢欲动。
“主上明鉴!此人乃仙宗刑堂暗哨!”突然,人群中一个相对清醒的污染者指着那青年大喊,“他昨日还想煽动我等逃离花境,去仙宗‘净化派’邀功!”
那青年脸色剧变,身上猛地爆发出一阵不正常的黑光,转身就向花境外围冲去,速度极快,赫然动用了某种燃烧精血的遁术!
“呵。”荆青冥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仿佛在看一只跳梁小丑。
他甚至没有动。
广场边缘,一株原本安静匍匐在地上的蚀心藤,如同被惊动的毒蛇,瞬间暴起!粗壮的紫色藤蔓闪电般射出,精准地缠住了那青年的脚踝,布满的倒刺深深扎入其皮肉。
“啊——!”青年发出凄厉惨叫,遁术被强行打断。他想催动灵力震开藤蔓,却发现体内的灵力连同那缕追踪印记,正被藤蔓疯狂吞噬、抽走!
“律令第三条,失控伤人未遂;第五条,通敌叛境。”荆青冥的声音如同死神的宣判,“依律…化为枯木卫之材。”
他屈指一弹,一道墨绿色的枯荣之力没入青年体内。
青年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双眼瞬间失去所有神采,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变得灰败、干枯,浮现出木质纹理。他体内的生机连同那被污染的灵力,被强行抽离,注入到广场边缘一个静立的枯木卫身上。那枯木卫的气息肉眼可见地凝实了一丝。
而青年原本的身体,则迅速干瘪、僵化,最终变成了一具栩栩如生、却毫无生气的木质雕像,被蚀心藤随意地甩在广场边缘,如同一个警示牌。
整个过程,不过三息。
广场上鸦雀无声,只剩下蚀心藤吸食能量的细微“滋滋”声,以及无数污染者粗重的喘息和抑制不住的恐惧。刚才的希望有多炽热,此刻的恐惧就有多刺骨。
枯荣律,绝非虚言!主上之威,更不容忤逆!
荆青冥的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人群,最终停留在那具新生的“枯木雕像”上。
“花境秩序,以枯荣律为骨,以净灵露为血。”他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死寂,“守律者生,叛境者枯。此乃…无间花境之天律!”
肃杀的广场上,枯荣律柱散发着幽深的光芒,新生的枯木雕像无声地诉说着铁律的威严。污染者们匍匐在地,再无人敢有丝毫异动,空气中弥漫着敬畏与恐惧交织的气息。
就在这压抑的寂静中,一个略带沙哑、却异常沉稳的声音突兀响起,打破了凝固的氛围。
“好一个‘枯荣律令’,好一个‘秽土生莲台’。荆道友…不,现在该称一声‘境主’了。短短时日,便将这葬骨秽地化为一方秩序初立之土,此等伟力,当真让老夫叹为观止。”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深灰色长袍、面容清癯的老者,在几名气息同样不稳、但眼神相对清明的修士陪同下,缓缓走来。老者须发皆白,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裸露的脖颈和手背上,布满了蛛网般的暗紫色纹路,这些纹路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散发着不祥的污染气息,却又被一股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制着,形成一种诡异的平衡。
来人正是遗尘谷谷主,莫怀山。一个在仙宗与污染势力夹缝中艰难求生,收容、研究污染者的传奇散修首领。
他身后跟着的,都是遗尘谷的核心,半污染状态的高手。他们的目光复杂地扫过枯荣律柱和那具枯木雕像,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狰狞的魔植和沉默的枯木卫。
荆青冥转过身,目光落在莫怀山身上。他的眼神平静无波,既无欢迎,也无敌意,如同看着一块路边的石头。
“莫谷主。”荆青冥的声音平淡,“花境草创,不知谷主远道而来,是贺,还是探?”
莫怀山停在荆青冥高台下方十步之外,这个距离既表示尊重,也留有戒备的空间。他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直视着荆青冥,脸上挤出一丝苦笑:“境主快人快语。实不相瞒,老夫此行,半为贺,半为求。”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荆青冥身后昏迷的荆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净世白莲的气息瞒不过他的感知),随即回到荆青冥脸上:“贺的是,终于有人能在这污秽肆虐的世道,开辟出一片容得下我等‘异类’的净土。境主于天火遗迹展现的无上威能,令我等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曙光。”
“求的是…”莫怀山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只见他右手小臂上的暗紫色纹路骤然变得明亮,甚至开始微微膨胀,皮肤下似乎有东西在蠕动,整只手臂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他身后一名女修忍不住低呼一声:“谷主!”
“老夫这身顽疾,纠缠百年,近来愈发难以压制。”莫怀山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痛苦,“听闻境主有通天手段,可驾驭污秽,化害为利。老夫斗胆,请境主出手,助老夫…不,助我遗尘谷众多饱受污染煎熬的兄弟姊妹,寻一条生路!”他姿态放得很低,甚至微微躬身。
荆青冥的目光落在他那异化的手臂上。黑莲领域的感知无声渗透,清晰地“看到”那手臂内部,污秽之力如同无数贪婪的毒虫,疯狂地啃噬着血肉与经脉,却被一股坚韧的神魂之力强行束缚在一个临界点之下。一旦这股神魂之力衰退,整条手臂甚至半个身体都将瞬间异化成怪物。
“你的污染,深入骨髓,与神魂相缠。”荆青冥缓缓开口,一语道破关键,“强行抽取,你会立刻崩溃。”
莫怀山眼中光芒一闪,荆青冥的精准判断印证了他的猜测:“正是如此!不知境主可有妙法?我遗尘谷上下,愿以境主马首是瞻!”这是近乎效忠的承诺。
荆青冥沉默片刻。遗尘谷的力量和经验,对他初立的花境确有价值。他需要一个展示“净灵露”实际效果的机会,也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试验品来验证他关于“掌控污染”的更深层想法。
“既是请求,当有诚意。”荆青冥没有直接答应,目光转向莫怀山身后一名伤势更直观的修士。那是个中年汉子,胸膛上有一道巨大的爪痕,伤口不仅没有愈合,反而腐烂发黑,边缘处长出了几簇细小的、不断蠕动着的暗红色肉芽,散发出强烈的污染波动,显然是被强大的污染源兽所伤,异化正在加剧,汉子脸色惨白,强忍着痛苦和疯狂。
“他。”荆青冥指向那汉子。
莫怀山瞬间明白了荆青冥的意思——这是要他遗尘谷交出一份“投名状”,同时也是荆青冥展示能力的机会。他毫不犹豫地点头:“赵虎,上前!”
那名叫赵虎的汉子忍着剧痛,踉跄着走到高台下,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境主…请…请施救…”他眼中的清明正在被痛苦和疯狂侵蚀。
荆青冥伸出手指,一点微弱的白焰在指尖跳跃。这并非净世白莲的本源,而是他初步掌控生灭权柄后,模仿其净化特性凝聚的力量,结合了枯荣道典的掠夺与转化之能,姑且可称为“伪·净灵焰”。
他屈指一弹。
那点微弱的白焰如同星火,精准地落在赵虎胸口那腐烂发黑、长满蠕动肉芽的伤口上。
滋啦——!
如同滚油泼雪,一阵剧烈的白烟冒出。赵虎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惨嚎,身体剧烈抽搐起来。伤口处的暗红肉芽疯狂扭动、萎缩,发出“吱吱”的尖叫,浓烈的黑气和恶臭被白焰迅速蒸发、净化。
这景象让所有围观者,包括遗尘谷的人,都心头一紧。这手段,简直比直接用刀剜肉还痛苦百倍!
然而,痛苦之后是新生。
在白焰的焚烧净化下,腐肉迅速消失,露出下方鲜红的、甚至有些娇嫩的新生血肉!更令人震惊的是,那被净化后的伤口边缘,原本蠕动的肉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几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洁白花苞!花苞娇嫩,散发着微弱却纯净的生机,与周围狰狞的魔植形成鲜明对比!
伪·净灵焰不仅能净化污染,更能掠夺污染中的生机,反哺自身,甚至…催生带有净化属性的生命!这是枯荣道典与生灭权柄结合后产生的奇妙变化。
白焰持续了约莫十息,终于熄灭。
赵虎瘫倒在地,浑身被汗水浸透,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但胸口的剧痛和疯狂的低语已经消失无踪。那道可怕的伤口虽然还未完全愈合,却已经不再腐烂,血肉呈现出健康的粉红色,边缘那几朵白色小花苞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散发着令人心安的清新气息。
他挣扎着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对荆青冥的无限敬畏:“多…多谢境主再造之恩!赵虎这条命,以后就是境主的了!”
哗——!
广场上再次响起压抑的惊呼和议论。亲眼目睹这近乎神迹的转化,尤其是那在污秽伤口上绽放的洁白花苞,给所有污染者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希望!枯荣律第四条中那“掌控污秽之力”的承诺,在此刻变得无比真实!
莫怀山死死盯着赵虎胸口的白花,眼中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精光,身体都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百年挣扎,他终于看到了真正的希望之光!
“好!好一个化腐朽为神奇!”莫怀山声音洪亮,再无半点犹豫,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物,双手捧起,恭敬地呈向荆青冥。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非金非玉的黑色令牌,令牌表面刻满了玄奥的符文,中心镶嵌着一颗浑浊的、仿佛有黑雾在其中流动的珠子。令牌散发着一种与污染同源却又更加古老深邃的气息。
“此乃我遗尘谷传承之宝——‘镇秽令’!”莫怀山朗声道,“此令对污染源有微弱感应之能,更可暂时封镇小型污染节点!老夫以此令,连同遗尘谷上下三百七十九名修士,正式投效境主!愿奉枯荣律,入无间花境,为境主前驱,共抗这污浊之世!恳请境主收留!”
他身后的遗尘谷众人,包括刚刚恢复的赵虎,齐齐单膝跪地,声音洪亮:“愿奉枯荣律,入无间花境,为境主前驱!”
荆青冥的目光扫过镇秽令,最后落在莫怀山身上。令牌上的气息确实有些意思,与他的黑莲隐隐有共鸣。
“入花境,守吾律。”荆青冥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最终裁决的力量,“准。”
随着他话音落下,枯荣律柱上的第四条律文微微一亮,仿佛在记录着新的加入者。
“谢境主!”莫怀山等人齐声应诺,声音中带着解脱与激动。他们知道,一条全新的、充满荆棘却也充满希望的道路,在脚下展开。
荆青冥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广场,投向花境之外灰蒙蒙的天空。就在刚才处理遗尘谷事务时,他通过黑莲领域,感知到了花境边缘一处魔植传来的微弱信息——一个熟悉又狼狈的气息,在魔植的威慑下,徘徊不敢入内。
他心念微动。
广场边缘,一株不起眼的“惑魔草”轻轻摇曳,其根须深入的地下,信息通过某种植物网络传递出去。
花境外围,噬魔花警戒圈边缘。
一个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女子,正瑟瑟发抖地站在几株摇曳着幽蓝毒刺的蚀骨铁木前。她脸上沾满污垢,但依稀还能辨认出曾经清丽的轮廓,正是苏清漪。
她望着眼前这由毒花魔木构成的死亡壁垒,感受着那森然恐怖的威压,眼中充满了绝望、恐惧,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卑微祈求。她的家族,已在一次突发的污染潮中彻底崩溃,残余族人危在旦夕。曾经引以为傲的林风,在她家族遭遇灭顶之灾时,冷漠地选择了袖手旁观。
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想到这个地方,这个由她亲手抛弃的人所建立的、收容污染者的…魔土。巨大的屈辱和悔恨啃噬着她的心,但族人的哀嚎让她别无选择。
就在她颤抖着,不知该进该退时,前方一株巨大的、布满利齿的噬魔花突然微微张开了口气。并非攻击,而是从口中缓缓“吐”出了一样东西。
啪嗒。
那东西落在苏清漪脚前干硬的黑色土地上。
那是一朵花。
花瓣娇嫩,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半透明质感,在花境黯淡的光线下,却散发着柔和纯净的白色光晕。花蕊中心,一点微弱却无比纯粹的白焰静静燃烧着。
正是方才在赵虎伤口上绽放的、那种蕴含微弱净化之力的白色小花。
然而,这朵花的花瓣边缘,却沾染着几点新鲜的、暗红色的…凝固的血迹。血迹在纯净的白花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如同无声的嘲讽。
苏清漪看着这朵既圣洁又诡异的花,瞳孔猛地收缩,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读懂了这朵花传递的信息。
这朵花,是通行证?还是…对她命运的某种冰冷宣判?
它来自花境深处,来自那个她曾鄙夷、背叛、如今却掌控着她生死荣辱的男人。花瓣边缘的鲜血,像是最尖利的针,狠狠刺穿了她最后的尊严。
希望与绝望,救赎与羞辱,在这朵小小的白花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她颤抖着,看着那朵触手可及却又仿佛重若千斤的花,久久不敢弯腰拾起。
高台之上,荆青冥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空间,落在了那朵被血迹染边的白花之上。他俊美却冰冷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黑莲领域反馈回来的、苏清漪那剧烈波动的、混杂着恐惧、悔恨、卑微与挣扎的情绪。
他缓缓闭上眼,如同在感受着一场无声的审判。
花境悬天律,铁则已立。但人心的审判,才刚刚开始。这朵染血的白莲,将是苏清漪踏入无间地狱的第一步。她能否承受这枯荣律法下的“生”,还未可知。
无间花境,在枯荣流转中,正式开启了它铁血与救赎并存的时代。而那虚空深处的低语,似乎也因这新生的秩序之地,而变得更加清晰了一分。
寒风卷着葬骨峡特有的、混合着硫磺与腐败微粒的尘沙,刮过苏清漪布满泪痕和污迹的脸颊,带来一阵刺骨的冰凉。她站在那片由狰狞魔植构成的死亡壁垒前,目光死死钉在地上那朵小小的白花上。
纯净的白,柔和的光晕,花蕊中心那点跳动的、仿佛能灼伤灵魂的微小白焰——这是她家族倾尽所有也无法得到的、真正的净化希望。可那花瓣边缘几点新鲜的、暗红色的凝固血迹,却像最恶毒的嘲笑,狠狠剜在她的心上。
这朵花,是通行证?是施舍?还是……一把插在旧日伤口上、并狠狠搅动的盐?
荆青冥。
这个名字在她心底翻滚,带起滔天的悔恨、刺骨的恐惧,以及被碾碎成齑粉的骄傲。她曾高高在上,视他为累赘,亲手碾碎象征情谊的青冥草,投入林风金辉笼罩的怀抱。如今,家族在污秽浪潮中崩溃,族人哀嚎待毙,她视为倚仗的天骄林风,在家族生死存亡之际,只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和一句“净化大义为重”。
万般绝望,竟只有这被她弃如敝履的“柔弱花仙”,这被世人视为“人形污染源”的怪物,掌控着一线生机。
她颤抖着,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粗糙的地面,污黑的泥土嵌入指缝。拾起它?意味着向过去那个愚蠢傲慢的自己低头,承认自己错得彻彻底底,承认他才是掌控生灭的存在。不拾?身后是族人在污染中痛苦挣扎、逐渐异化的凄厉哭嚎,每一声都像鞭子抽打在她的灵魂上。
“苏师姐,你看这‘枯木’,可还入眼?”大比时那冰冷俯视的眼神,如同诅咒,在脑海中重现。
“昔日嫌我柔弱累赘…今朝尔等生死皆在我一念。谁才是累赘?”天火遗迹顶端的宣判,更是如同烙印,灼烧着她的神经。
屈辱的泪水混合着尘土,在她脸上冲出泥泞的沟壑。她曾是万灵仙宗的天之骄女,如今却在这污秽之地的边缘,如丧家之犬般徘徊,乞求那个被她抛弃之人的怜悯。
那朵染血的白花,静静地躺在地上,散发着纯净的光与不祥的血腥味,仿佛在无声地发问:你的尊严,值多少条族人的性命?
最终,一声来自记忆深处、幼弟被污染侵蚀时撕心裂肺的哭喊,彻底击溃了她最后的防线。
“啊——!”她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猛地向前扑去,不是优雅的弯腰,而是如同抢夺救命稻草般的狼狈抓取。
她的手,那曾经被无数人赞美为“如玉如兰”的手,此刻沾满污秽,颤抖着、痉挛着,一把抓住了那朵染血的白花!
指尖触碰到冰凉光滑的花瓣和粘腻凝固的血迹,两种截然相反的触感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但她死死攥住了它,仿佛那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
就在她抓住白花的瞬间,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意志,如同冰冷的电流,顺着她的指尖涌入脑海。
并非声音,而是一道冰冷、不容置疑的指令,直接烙印在意识深处:
“执此花,入花境。噬魔花前,跪候。”
没有称呼,没有解释,只有赤裸裸的命令。如同主人对仆役,如同神明对蝼蚁。
苏清漪身体剧烈一颤,攥着白花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跪候……荆青冥要她跪在那些狰狞恐怖的食人花前等候发落!
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几乎让她窒息。她曾无数次接受过宗门弟子的跪拜,何曾想过自己会有这样屈辱的一天?尤其,是在他面前!
花境核心,黑石高台之上。
荆青冥闭合的双眸缓缓睁开,深黑的瞳孔深处,仿佛有幽潭在微微波动。通过覆盖整个花境的黑莲领域,他清晰地“看”到了花境外围发生的一切——那剧烈的挣扎,那崩溃的呜咽,那狼狈的扑抢,以及此刻那攥着染血白花、因屈辱而剧烈颤抖的身影。
苏清漪内心翻江倒海的痛苦、悔恨、恐惧和那几乎将她撕裂的羞耻感,如同最强烈的负面情绪风暴,被黑莲领域敏锐地捕捉、放大,丝丝缕缕地反馈回来。
这些情绪,这些源自背叛者灵魂深处的煎熬,并未在荆青冥心中掀起半分怜悯的波澜。相反,一丝冰冷而纯粹的掌控感,如同饮下甘冽的清泉,悄然滋润着他黑莲深处沉寂的权柄。昔日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女,如今匍匐在他定下的规则边缘,乞求他赋予的生路,这本身就是对“枯荣律”最有力的诠释,也是对力量本质最赤裸的证明。
生杀予夺,皆由我心。背叛的代价,需以尊严和灵魂来支付。
他嘴角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冰冷而漠然。
“莫谷主。”荆青冥的目光转向依旧恭敬肃立的遗尘谷众人,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既入花境,自当遵守枯荣律。你等暂归花境左使(他指向枯木卫首领)调度,熟悉律法,清点贡献。所需‘净灵露’,依律兑换。”
“遵境主令!”莫怀山躬身领命,心中却暗自凛然。他虽未感知到花境外围的具体情况,但荆青冥刚才闭目时那一闪而逝的、仿佛在品味着什么的气息,让他隐隐感到一丝心悸。这位年轻的境主,其冷酷与掌控欲,远超他的预估。遗尘谷的未来,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荆青冥不再多言,转身走向依旧昏迷的父亲。他盘膝坐在荆父榻旁,掌心重新浮现出那朵凝实的白焰黑莲。莲心白焰跳跃,散发出温和而精纯的生机,源源不断地注入荆父体内,滋养着其受损的神魂本源。
广场上,遗尘谷众人在枯木卫沉默的引导下开始融入花境的秩序。新加入的污染者们,在经历了枯荣律的威慑与净灵露希望的洗礼后,也各自散去,或去熟悉环境,或去寻找能换取贡献的工作。核心广场渐渐恢复了秩序运转的平静,只有那根枯荣律柱依旧无声矗立,散发着幽深的墨绿光芒,如同这片秽土之上冰冷的审判之眼。
时间在花境略显压抑的平静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更久。
“主上。”枯木卫首领那沙哑如枯木摩擦的声音在荆青冥身后响起,“罪人苏清漪,已跪候于东三区‘噬魔花阵’前。如何处置?”
荆青冥没有立刻回应。他依旧专注地维持着对荆父的生机输送,白焰在黑莲上安静地燃烧。
过了片刻,他才缓缓收回部分心神,指尖在黑莲上轻轻一点。
嗡!
黑莲微微一颤,荆青冥的意识瞬间与花境边缘东三区的那几株狰狞巨大的噬魔花连接在一起。
视野切换。
巨大的、布满螺旋利齿的口器近在咫尺,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口器边缘滴落的腐蚀性粘液,将下方的黑色岩石灼烧出一个个细小的坑洞,发出“滋滋”的轻响。
就在这恐怖巨口的下方,一个单薄的身影正僵硬地跪在那里。
是苏清漪。
她背对着花境核心的方向,面对着噬魔花那深不见底的咽喉,身体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地颤抖着。她紧紧攥着那朵染血的白花,将它死死按在心口的位置,仿佛那是她最后的屏障。她的头深深低下,凌乱肮脏的发丝垂下,遮住了她全部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瘦削的肩膀在无法抑制地耸动。
荆青冥的“视线”落在她的背上。那曾经挺直如青竹的脊背,此刻在巨大的恐惧和羞耻的双重压迫下,弯折成一个卑微的弧度。她周身的情绪波动,通过噬魔花这个特殊的“节点”,被黑莲领域清晰地感知着:
如同实质的恐惧,几乎要凝成冰霜,将她从内到外冻结。那是对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的本能反应,噬魔花每一次微小的蠕动,每一次粘液滴落的声音,都像重锤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深入骨髓的羞耻,则像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着她残存的骄傲。跪在曾经不屑一顾的“怪物”所造的魔花前,如同等待宰割的牲畜,这份屈辱比任何酷刑都更让她痛苦。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跪下”、“罪人”这些词在她脑海中的轰鸣。
悔恨如同毒藤,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如果当初没有退婚……如果当初相信他……如果……没有如果。现实的冰冷和残酷将她所有的幻想都碾得粉碎。族人的哭嚎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与眼前噬魔花的低吼交织在一起,形成最绝望的挽歌。
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淹没的怨恨。对荆青冥如此冷酷、如此践踏她尊严的怨恨。但这怨恨刚冒头,就被更巨大的恐惧和求生欲狠狠压了下去,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她就那样跪着,在象征死亡的魔花阴影下,在冰冷污秽的土地上,在无边的恐惧与屈辱中,等待着那个决定她和她族人生死的裁决。时间对她而言,每一秒都如同在滚烫的刀尖上煎熬。
荆青冥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如同欣赏一件刚刚完成的、充满痛苦挣扎的艺术品。
染血的白花,跪候的罪人。
这画面,完美地诠释了他所建立的秩序——枯荣流转,生灭由心。背叛者,需在恐惧与屈辱中,亲尝自己种下的苦果。
他没有立刻下达指令。
意识缓缓从噬魔花上收回,重新归于本体。
他依旧盘膝坐在父亲榻前,掌心的黑莲白焰安静燃烧,映照着他俊美却毫无表情的侧脸。花境核心广场的风,带着新秩序运转的微尘气息,吹拂过他黑色的衣角。
跪候着吧。
让恐惧和悔恨,再深刻一些。
让那染血的白花,再冰冷一些。
无间花境的律法,需要这样的祭品来铭刻它的威严。
而虚空深处,那古老而悲伤的低语,似乎也因这花境内上演的、充满人性挣扎与权力更迭的一幕,而变得更加清晰了几分,如同遥远的叹息,拂过这片新生的秽土净地。
荆青冥的意识从噬魔花那狰狞的感官中抽离,回归花境核心广场。广场上,遗尘谷众人在枯木卫沉默的引导下,正开始融入花境那冰冷而高效的初始秩序。莫怀山站在一旁,看似在观察花境布局,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却不时掠过荆青冥那沉静如渊的背影,以及远处荆父身上那层微弱的守护白焰。
这位遗尘谷主的心中,并不像表面那般平静。
荆青冥在广场上展现的铁血手腕——瞬间转化枯木卫的冷酷、律令烙印天地的威严、以及那神乎其技的“伪·净灵焰”——都让他这位挣扎于污秽边缘百年的老牌修士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以及一丝深藏心底的……忌惮。
他能感觉到,荆青冥对赵虎施救时,那白焰中蕴含的,不仅仅是对污染的净化之力,更有一种更本质的、对生机的绝对掌控!那朵在污秽伤口上绽放的白花,是创造!是掠夺污染后反哺的生机具象化!
这超出了莫怀山对“利用污染”的理解范畴。他自己穷尽一生,也只能做到压制、封印、或者用特殊方法将污染转化为暂时爆发的力量,代价惨重且不可控。而荆青冥,却在尝试……驯服?甚至……重构?
“枯荣流转,生死由心……”莫怀山心中默念着那根石柱上冰冷的律令,目光再次扫过那具新生的枯木雕像。雕像脸上凝固的惊恐表情,无声诉说着违背此律的下场。“此等伟力,此等心性……无间花境,究竟是救赎之地,还是……”
他不敢深想下去。遗尘谷已无退路,投效是唯一的生机。他只希望,这位年轻的境主,能保留一丝对同类的……怜悯?哪怕只是一丝交易的余地。
就在这时,荆青冥睁开了眼睛。并非看向莫怀山,而是微微侧头,目光投向花境东侧,那噬魔花阵的方向。他深邃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幽深,仿佛在欣赏一幅无关紧要的画。
莫怀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能看到一片被毒瘴和扭曲魔植遮蔽的灰暗天际线。但他敏锐地捕捉到,荆青冥那冰冷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玩味?如同巨龙在神视爪下挣扎的蝼蚁。
“左使。”荆青冥的声音平淡无波,打破了广场的沉寂。
枯木卫首领,那个高大的木质人形,如同鬼魅般无声出现在荆青冥身侧,单膝跪地:“主上。”
“将那罪人,带至此处。”荆青冥的指尖,不知何时又捻起了那朵凝实的白焰黑莲,莲心白焰跳跃,映照着他毫无表情的侧脸,“让她…跪在律柱之下。”
“遵命。”枯木卫首领发出沙哑的摩擦声,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
莫怀山心头一凛。罪人?律柱之下?他瞬间联想到了花境外围那个徘徊的气息。能让荆青冥特意用“罪人”称呼,并要跪在刚刚立下的律柱之下接受审判的……会是谁?他隐约猜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有些复杂。
很快。
一阵沉重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从广场边缘传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枯木卫首领如同拎着一件破布包裹,单手抓着一个人的肩膀,将她拖行而来。那人衣衫褴褛,几乎无法蔽体,露出的皮肤上布满擦伤和污垢,凌乱的头发黏在脸上,遮住了大半面容。她的一条腿似乎受了伤,无法着力,被拖行时在坚硬的黑岩地面上留下断续的暗红色拖痕——那是膝盖在粗糙地面上反复摩擦出的血迹。
她被拖到那根散发着幽深墨绿光芒的枯荣律柱之下。
枯木卫首领松开手。
“噗通!”
那人影如同失去所有支撑的软泥,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黑色石板上。剧烈的撞击让她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蜷缩起来,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地缝里。
即便如此狼狈,那身形轮廓,那偶尔从凌乱发丝间露出的、残留着昔日清丽却写满无尽屈辱和恐惧的半张脸,还是让广场上所有认得她的人,瞬间倒吸一口冷气!
“苏…苏清漪?!”
“真的是她!万灵仙宗的那个天之骄女,林风的…前未婚妻?”
“天啊…她怎么变成这样了?!”
“被主上抓回来的?她犯了什么罪?”
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在人群中蔓延开来。那些曾经仰望过苏清漪的仙宗弟子,那些后来加入的污染者,此刻都带着惊愕、怜悯、幸灾乐祸以及更深沉的恐惧,看着这个曾经高高在上、如今却如同烂泥般跪在律柱之下的女人。
苏清漪死死地低着头,双手撑在冰冷的石板上,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她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目光,如同无数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背上,灼烧着她的灵魂。那些低语,每一个字都像针,扎进她早已破碎不堪的自尊心。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潮水,几乎要将她溺毙。她恨不得立刻死去!
但膝盖摩擦地面的剧痛,噬魔花阴影下刻骨铭心的恐惧,以及脑海中不断回响的族人哭嚎,死死地拴住了她求死的冲动。她只能像鸵鸟一样,拼命地将头埋得更低,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令人窒息的屈辱目光。
荆青冥缓缓站起身,踱步到律柱之前。他的影子,将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苏清漪完全笼罩。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没有愤怒,没有嘲讽,只有一种如同看着尘埃、看着路边石头的绝对平静。这种平静,比任何咆哮的怒火都更让苏清漪感到绝望。在他眼中,她连激起情绪的资格都没有了。
“抬起头。”荆青冥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违抗的意志,如同律令本身。
苏清漪的身体猛地一僵,颤抖得更加厉害。她不想抬头,她不敢看那双眼睛!那眼神会将她仅存的、用来包裹伤口的最后一点伪装都彻底撕碎!
“我让你,抬起头。”荆青冥的声音冷了一分。
无形的压力骤然降临!并非黑莲领域的直接压迫,而是枯荣律柱本身蕴含的规则之力!违背律令者(在此刻,即违背荆青冥命令者),将承受法则的反噬!
苏清漪只觉得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跪着的膝盖瞬间蔓延全身,仿佛要将她的血液和灵魂都冻结。一种源自本能的、对更高规则无法抗拒的恐惧攫住了她。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猛地抬起了头!
凌乱的发丝滑落,露出她那张布满污迹、泪痕和擦伤的脸。昔日的骄傲与清高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彻底碾碎的狼狈、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那双写满了绝望和卑微的眼眸。她被迫,直视着荆青冥那深不见底的黑色瞳孔。
在那双眼睛里,她看不到丝毫的波澜。没有恨,没有怒,甚至没有报复的快意。只有一片漠然的深渊,映照着她此刻卑微如尘的倒影。
“苏清漪。”荆青冥的声音如同宣读判决,“花境之外,污秽横行。你族倾覆在即。”
苏清漪身体剧震,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族人的惨状再次涌上心头。
“昔日仙台之上,你言:‘花仙柔弱,如何配我?’”荆青冥平静地复述着她曾给予他的、刻骨铭心的羞辱,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苏清漪心上,让她脸色惨白如纸。
“今日花境之内,我问你…”荆青冥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出鞘的寒刃,切割着苏清漪最后的心理防线,“这枯荣律下,这污秽世道,谁才是累赘?谁才是需要攀附、需要乞求才能活下去的…弱者?”
“谁才是累赘?!”
这五个字,如同五道惊雷,在苏清漪脑海中轰然炸响!她最后的尊严、最后用来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借口,被这赤裸裸的质问彻底碾碎!
“哇——!”一口滚烫的逆血再也压制不住,猛地从她口中喷出,溅在冰冷的黑石地板上,如同绽开了一朵凄厉的血花。她眼前发黑,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却被身后枯木卫首领冰冷坚硬的手臂抵住,强行维持着跪姿。
屈辱!悔恨!绝望!如同无数毒虫啃噬着她的心脏!她终于明白,荆青冥让她跪在这里,并非为了立刻杀死她,而是要让她在最卑微的姿态下,亲口承认自己曾施加于他的羞辱是何等可笑!是要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彻底否定自己过往的一切!
“我…我…”她喉咙里发出破碎的音节,泪水混合着血水滚落,“是我…是我错了…荆…荆青冥…是我…是我不配…是我…才是累赘…”
声音细若蚊呐,充满了崩溃的哭腔,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广场上。
莫怀山闭上了眼睛,心中叹息一声。他知道,苏清漪这个人,从精神到尊严,已经彻底完了。荆青冥的手段,比直接杀了她狠辣百倍。
荆青冥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看着苏清漪崩溃痛哭、口吐鲜血、亲口承认自己是“累赘”的模样,内心如同冰封的湖面,不起一丝涟漪。
背叛者,当有此报。
“念你尚有悔过之心,更需赎你家族罪愆。”荆青冥的声音重新恢复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枯荣律第三条:凡入花境者,污染异化需报备。你身负家族血脉牵连之‘怨秽’,虽未完全异化,已近失控边缘。”
苏清漪茫然地抬起头,血泪模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解的恐惧。
荆青冥的指尖,对着律柱第三条轻轻一点。
嗡!
律柱上的墨绿文字骤然亮起!同时,广场边缘,一片依附在黑色石壁上的“蚀心藤”猛地活了过来!其中一条最为粗壮、布满紫色倒刺的藤蔓,如同毒蛇出洞,带着破空之声,瞬间射向跪在律柱下的苏清漪!
“啊——!不!”苏清漪发出惊恐到极致的尖叫。
噗嗤!
紫色的藤蔓尖端,如同最锋利的矛,精准地刺入了苏清漪的后心!没有穿透心脏,而是没入血肉,缠绕在她跳动的脊椎之上!
冰冷、刺痛、麻痹……无数复杂而痛苦的触感瞬间席卷全身!苏清漪的身体瞬间僵直,瞳孔放大,连惨叫都被扼在喉咙里。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藤蔓的无数倒刺扎进了她的骨头,一种奇异的、带着剧痛和冰寒的能量,正顺着脊椎疯狂地向她全身蔓延!所过之处,血液似乎都要冻结!
这痛苦,远胜噬魔花的威慑!
更可怕的是,在她意识模糊的剧痛中,眼前竟然诡异地浮现出当年仙台退婚的场景——她高高在上,碾碎青冥草,林风金芒闪耀,荆青冥平静接书的画面!这画面如此清晰,带着刻骨的嘲讽,仿佛在提醒她,这就是背叛的代价!
蚀心藤,不仅能蚀骨噬心,更能引动受刑者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悔恨!这是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
荆青冥平静地看着在蚀心藤缠绕下痛苦抽搐、意识被强行拖入悔恨梦魇的苏清漪,如同看着一个必要的实验品。
“此藤,名‘蚀心’。”他的声音如同从九幽传来,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心神剧震的旁观者耳中,“缚于你身,既是惩罚,亦是对你体内‘怨秽’之力的封镇与…引导。能否在枯荣律下,将其化为己用,为你族人赎罪,看你自己造化。”
“带下去。关入‘悔罪窟’,待其清醒,编入苦役营,依律劳作换取净灵露。”
“遵命!”枯木卫首领上前,如同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抓住缠绕在苏清漪身上的蚀心藤,将她拖离了律柱广场。地面上,只留下几滴暗红的血迹,和一条长长的、象征屈辱与惩罚的拖痕。
广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遗尘谷众人脸色发白,新加入的污染者们更是噤若寒蝉,许多人甚至不敢再看向那根冰冷的枯荣律柱。荆青冥的手段,冷酷到令人胆寒。苏清漪的下场,就是最鲜活的警示——背叛者,连求死都成奢望,只能在无尽的痛苦与劳作中挣扎赎罪!
莫怀山看着苏清漪被拖走的方向,又看向荆青冥那重新盘膝坐回父亲榻边、闭目凝神的背影,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熄灭。
这位年轻的境主,心如铁石,律如寒刃。无间花境,绝非温情脉脉的庇护所。想要在此生存,就必须将自己的一切,包括痛苦和尊严,都彻底绑缚在这架名为“枯荣律”的冰冷战车之上。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寒意,对身后同样面色苍白的遗尘谷众人沉声道:“都看到了?谨记律法,恪尽职守!随我去见左使大人!”
花境的核心广场,在经历了苏清漪的审判后,气氛变得更加压抑肃杀。枯荣律柱的墨绿幽光,无声地笼罩着这片新生的秽土净地。
荆青冥沉浸在为父亲输送生机的专注中。白焰黑莲在掌心缓缓旋转,白焰跳跃,散发着温和而精纯的生机。荆父的脸色在持续滋养下,似乎又红润了一丝。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悄然笼罩了葬骨峡。花境核心区域,在黑色建筑和魔植的掩映下,显得更加幽深。只有枯荣律柱和荆青冥掌心的白焰黑莲,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荆青冥缓缓睁开眼,停止了生机的输送。他站起身,走到石台边缘,望向花境之外深邃的夜空。
夜空中,并非纯粹的黑暗。污染带来的诡谲天象依旧存在,墨绿色的流云缓缓蠕动,偶尔有扭曲的暗影掠过,如同窥视的巨兽。但在那令人压抑的天幕深处,却有几颗异常明亮的星辰,穿透了污浊,闪烁着亘古不变的清冷光辉。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掌心。那里,静静地躺着那朵染血的白色小花——苏清漪跪在噬魔花下时,他通过魔植“赐予”她的那朵。
纯净的白,在夜色下散发着微弱的柔光。花瓣边缘那几点暗红的血迹,此刻如同凝固的墨点,在洁白的花瓣上显得格外刺目。
荆青冥指尖捻起这朵小花,举到眼前,对着那几颗穿透污秽的星辰。
背叛者的血,纯净的生机之花,亘古的星辰,污浊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