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汴梁,周福将前后事细细禀知文俊。文俊听罢,精神为之一振,病竟去了三分,道:“果然素娥不负我!莫说她是鬼,便是妖,我也绝不相负!”于是依道士之言,静心调养,专等中秋。
时光迅速,转眼中秋已至。是夜,月明如昼,清光万里。文俊辞了母亲,只带周福一人,携了香烛祭品,再往洛阳龙门山。到得白家废墟,但见月光之下,断瓦残垣,倍显凄清。文俊摆设香案,点燃香烛,对月深深下拜,泣告道:“素娥娘子在天之灵,文俊在此!自别后,日夜思念,寝食难安。文俊不才,蒙娘子不弃,许以终身,此情此意,天地可鉴!今日特来祭奠,剖明心迹:文俊此生,非娘子不娶!若娘子芳魂有知,望祈一见,以慰相思之苦!”祝罢,伏地痛哭。
正哭间,忽闻环佩叮咚,异香扑鼻。抬头看时,只见月光中,素娥冉冉而至,妆束如旧,颜色依然,只是身形略显缥缈。文俊又惊又喜,忙起身欲迎。素娥含泪道:“郎君休怕。妾确是鬼魂,因当日葬身火海,心中牵挂老父,又因姻缘未遂,一点痴情不散,故能显形与郎君相会。如今惊动郎君,累君染病,妾心何安?”文俊道:“娘子说哪里话!但得见娘子一面,便死也甘心!今日文俊对月立誓:此生绝不另娶,愿与娘子魂魄相依!”素娥叹道:“郎君情深,妾心感佩。然人鬼殊途,岂能长久相守?徒损君寿,增妾罪孽。今日一见,丁却夙缘,妾心愿已了,当往轮回。望郎君保重千金之躯,另聘淑女,延续宗嗣,莫以妾为念。”文俊哪里肯舍,扯住素娥衣袖,哀哀痛哭。素娥亦泪下如雨。
二人正在难分难解之际,忽见白云鹤自月光中现身,道:“痴儿!尚不悟耶?你二人缘分,尽于此矣。速速放手,各自投生去罢!”文俊只是不放。白云鹤叹道:“也罢!你既如此坚心,老夫便指你一条明路。城西三十里,有一紫云观,观中玉阳真人,乃有道高人。你去求他,或有解脱之法。”言罢,用手一指,文俊只觉一阵清风拂面,素娥与白云鹤俱已不见。唯余月光如水,松涛如泣。
文俊与周福,恍恍惚惚,回到家中。文俊将所见告知母亲,决意要去紫云观求助。张氏见儿子如此,知不可阻,只得由他。
次日,文俊与周福寻至紫云观。那观宇不大,却清幽绝俗。玉阳真人童颜鹤发,正在蒲团打坐。文俊伏地叩拜,备述前情。真人听罢,闭目良久,方道:“此事大难。那白素娥魂魄,因执念深重,滞留阳世十数载,已是逆天。若欲你二人长相厮守,除非她能借尸还魂,再世为人。”文俊叩头流血:“万望真人慈悲,施展法力,成全弟子!”真人道:“非是贫道不肯。这借尸还魂,乃逆天改命之术,千难万难。一者,需一刚死之女子尸身,生辰八字与白素娥相合;二者,需白素娥魂魄心甘情愿,附于其身;三者,施法之时,需以至亲之血为引,且施法者折寿一纪。这些条件,缺一不可。”文俊道:“便折寿二十年,弟子也心甘!”真人见其意诚,叹道:“罢了!念你一片痴心,贫道便损耗些修为,助你一助。然此乃天机,成与不成,尚未可知。你且回去,静候机缘。”
文俊拜谢回冢,每日焚香祷告。如此过了月余,忽一日,周福急匆匆来报:“相公,有了!城西赵员外家,便是你姨父家,那表小姐秀娥,昨日突发急病,竟……竟亡故了!”文俊吃了一惊。原来那赵秀娥,自提亲被拒,又闻文俊恋一“女鬼”,羞愤交加,郁结成病,前日与母亲口角,气往上涌,竟一命呜呼了。赵家正乱作一团。文俊忙去告知玉阳真人。真人掐指一算,道:“此女八字,竟与白素娥相合,亦是异数!然她是你至亲表妹,以其身为媒,你可愿意?”文俊此时只求与素娥相聚,也顾不得许多,道:“但凭真人作主。”真人道:“事不宜迟,今夜子时,便行法术。”
是夜,月黑风高。赵家停灵于堂,合家悲泣。玉阳真人携文俊、周福,悄然而至。真人先画符箓,贴于门窗,以防外人闯入。又于灵床四周,布下七星灯阵。取文俊中指之血三滴,滴于秀娥眉心。然后真人仗剑作法,步罡踏斗,口中念念有词。文俊与周福屏息以待。但见阴风飒飒,烛影摇红。约莫一炷香时分,那赵秀娥尸身,忽然微微一动!真人喝道:“此时不入,更待何时!”言未毕,一阵冷风卷入,灯火尽灭!只听“嘤咛”一声,那“秀娥”竟自灵床上坐了起来!
赵员外与赵娘子听得声响,掌灯来看,见女儿死而复生,又惊又喜,扑上前去。那“秀娥”睁眼见他们,却茫然道:“二位是何人?此是何处?”声音竟与从前大异。赵娘子哭道:“我儿,你怎么不认得爹娘了?”那女子道:“奴家姓白,名素娥,汴梁李公子何在?”文俊忙上前,执其手道:“素娥娘子,我在这里!”二人相认,抱头痛哭。赵家夫妇看得目瞪口呆。玉阳真人便将借尸还魂之事,略说一遍。赵娘子听得女儿已死,如今身子里是别家女儿魂魄,顿时哭天抢地,要与文俊拼命。还是赵员外明理,劝道:“罢了!这也是冤孽。女儿已死,能借此身还阳,总强过埋入黄土。况且她与文俊有姻缘之约,亲上加亲,岂不是好?”赵娘子见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
于是,文俊将素娥接回家中,禀明母亲。张氏见素娥(如今是秀娥容貌,却素娥言行)知书达理,温婉贤淑,且经历这般奇事,也自嗟叹,便应了婚事。择了吉日,二人拜堂成亲。洞房之中,文俊见妻子虽是表妹容颜,却神采举止,宛然当日白家庄中素娥,心中亦喜亦悲。那素娥道:“郎君不弃,使妾得借躯重生,再续前缘。此恩此德,没齿难忘。从今往后,当恪尽妇道,侍奉姑嫜,以报郎君。”文俊道:“娘子说哪里话!但得长相厮守,于愿足矣。”自此,夫妻恩爱,如胶似漆。那素娥孝敬张氏,和睦亲邻,持家井井有条,又常与文俊诗词唱和,真乃一段佳话。
再说那赵娘子,虽认了素娥为女,心中终是芥蒂。又见素娥与文俊恩爱,想起自己女儿,不免怨恨。一日,去城南水月庵烧香,遇一游方头陀,自称能知过去未来。赵娘子便以家中事问之。那头陀听罢,冷笑道:“此乃妖孽借体,非是吉兆。日久必生祸患。”赵娘子大惊,问:“如何解救?”头陀道:“须得将她原身寄魂之物——那对明珠,尽数毁去,则妖魂自散。”赵娘子道:“只是一颗在文俊处,一颗不知下落。”头陀道:“另一颗,便在如今这‘素娥’身上。你可设法取来,贫僧自有道理。”
赵娘子归家,假意与素娥修好,常请她过府叙话。这日,趁素娥不备,偷解其贴身锦囊,果得一明珠。大喜,忙送与头陀。头陀将两颗明珠置于钵盂之中,念动咒语,欲以真火焚之。谁知火光起处,那两颗明珠突放光华,交相辉映,化作一道白光,冲天而去!头陀被反震之力所伤,口吐鲜血,倒地不起。赵娘子吓得魂不附体。
那白光直飞至李家园中,落入素娥怀中,仍复两颗明珠。素娥得了明珠,神清气爽,前事尽忆,对文俊道:“此珠乃我本体精气所寄,今已珠还合浦,妾身魂魄与这肉身,方得完全融合,再无后患矣。”文俊亦喜。
那赵娘子偷鸡不成蚀把米,又受惊吓,回家便病倒了,梦中常见女儿秀娥前来索命,骂她:“母亲好狠心!不与我报仇,反助那占据我身子的妖孽!我死不瞑目!”不上半月,赵娘子竟一命呜呼。赵员外经此变故,看破世情,将家产大半布施于佛寺,自己出家去了。此是后话,表过不提。
文俊与素娥,夫妻偕老,生育二子一女,皆聪明俊秀。文俊后来科场得意,官至太守,为政清廉,多行善事。周福养老送终,备受礼遇。那玉阳真人,虽折寿一纪,然功德圆满,后证道仙去。这一段奇缘,流传于汴梁城中,时人谓之“珠还合浦,镜里鸾孤”。有诗为证:
一段离奇宿世因,明珠双照泪痕新。
人间岂料逢倩女,泉下犹能结契姻。
玉魄不随丹火化,冰心终抱月华明。
从今白首齐眉日,方信真情可通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