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雍欲接弟归家,仲谦摇首:“弟病染人,不可累兄。”竟夜半潜徙他处。伯雍遍寻不获,惟于案头得诗稿:“棠棣花开委路尘,春风不度破柴门。孤鸿忍衔连枝去,恐累手足泪满樽。”秀娥见诗泣曰:“小郎死志决矣!”
夫妇乃倾囊购参苓,秀娥更剪发易钱二百文,终打听得仲谦寓居城隍庙庑下。伯雍破扉而入,但见仲谦气息奄奄,蕙娘正以米汤哺之。伯雍负弟登车,蕙娘携女踉跄随归。
秀娥洒扫西厢,亲煮汤药。伯雍守疾榻前三昼夜,仲谦稍苏,握兄手曰:“弟去岁已获乡试荐书,因疾未赴试。今恐负兄期望...”言迄咳血不止。伯雍泣曰:“但得兄弟相聚,胜似功名千万。”
蕙娘自此洗心革面,昼则帮嫂织作,夜则缝纫贴补。秀娥怜二侄女羸弱,每炊必密予蒸饼。某日蕙娘见女怀中饼饵,疑为偷窃,责之。女泣告:“伯母日予食。”蕙娘惭谢,秀娥笑曰:“稚子何辜?婶母如母也。”
会城中药铺招抄帐先生,秀娥荐仲谦。掌柜试其文墨,大喜曰:“不仅字工,且通数算!”月给修金二两。仲谦得此润笔,病渐愈。
次年适逢大比,伯雍促弟应试。仲谦辞曰:“家计初苏,岂可再费资斧?”伯雍忽出布包,内贮银二十两:“此汝嫂织布所得,吾伐薪换钱,积三年矣。”仲谦感泣赴试。发榜之日,锣声报捷,竟中第七名举人。
捷报传来,旧宅喧腾。蕙娘见秀娥鬓霜褴褛,暗解红裙换布衣。邑令赠匾“棠棣联辉”,乡绅争来结交。仲谦一一谢曰:“寒门不敢骤贵,况功名皆兄嫂血泪所铸。”
时有浙商欲聘仲谦为帐房,岁俸百金。蕙娘心动,仲谦却应县学教谕之邀,岁俸仅四十金。蕙娘怨曰:“何自弃富贵?”仲谦正色道:“教职虽薄,可育人才,且旦暮侍兄嫂,尽人子本分。”伯雍闻之喜曰:“吾弟真读书人!”
秀娥忽染咳疾,渐至咯血。仲谦延名医诊视,言系积劳成痨。伯雍典田购珍药,秀娥止之曰:“妾命薄,毋费钱帛。但得见小郎立业,心愿已足。”是夜,执伯雍手曰:“妾嫁冯家廿载,唯憾未育子嗣。郎君宜纳妾延嗣...”言未竟逝。
伯雍恸绝,仲谦夫妻守灵七日。葬日,县学生员皆来执绋,乡人见举人服孝如子,莫不感叹。蕙娘亲刻木主,泣曰:“嫂乃真观音,吾悔悟迟矣!”
三年服阙,伯雍年逾四十,仍不续娶。仲谦升任府学训导,迎兄同居。伯雍固辞:“吾守祖屋,伴汝嫂坟茔。”蕙娘乃遣次女阿蘅侍伯雍起居,视若己出。
阿蘅年方十四,性婉顺,通文墨。伯雍爱如明珠,常叹:“得此女,胜男儿多矣。”适逢皇诏选秀,里正欲报阿蘅。仲谦惊怒,蕙娘哭曰:“吾女岂作宫婢?”伯雍夤夜求告致仕京官,罄尽家财得免。阿蘅跪泣曰:“伯父再造之恩,女当终身奉养。”
忽有海外巨舶来杭,需通译官话者。伯雍少时曾随父识番商语言,竟应募得用。不三载,积金千两,重建祖宅,另置祭田二十亩。族老贺曰:“冯门复兴矣!”伯雍却召仲谦曰:“吾辈当遵父训,永不分产。”遂立契约:所有产业,兄弟共有。
阿蘅十九岁时,伯雍为之择婿,乃淳安方氏子,清贫士人。妆奁皆出伯雍私蓄,蕙娘欲添首饰,伯雍笑曰:“留资与弟孙读书。”新婚三日,阿蘅夫妇即归老宅奉养伯雍。
仲谦年五十致仕,携蕙娘归乡。兄弟白首重逢,每晨必携手巡田,午后对弈槐荫。阿蘅生双子,皆呼伯雍为“祖”,仲谦为“叔祖”。双稚常爬背捋须,兄弟相视而笑,恍若童年。
伯雍寿至耄耋,无疾而终。临终谓仲谦曰:“吾今见父母于地下,可告曰:兄弟未尝相离。”仲谦悲泣守墓庐,年余亦卒。合葬之日,乡人见双柩并穴,皆云:“冯氏兄弟,生同衾,死同穴,诚棠棣之华也。”
阿蘅夫妇守祖产,教子侄。后长子中学,次子经商,皆敦睦如一门。每清明祭扫,必先拜伯雍秀娥墓,次及仲谦蕙娘茔。村童传唱谣曰:“钱塘江水深复深,不及冯家兄弟情。棠棣花开年年好,代代相传到如今。”
此万历年间浙西实事,余从冯氏后人处得闻,录之以劝世人:兄弟虽有小隙,终归同气连枝。但记父母遗言,自能风雨同舟。俗云“打虎亲兄弟”,岂虚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