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芍药影(2 / 2)

天工巧剪绛云绡,缀向金钗意态饶。

岂必露浓方窈窕,从来气静自丰标。

芳心一点承恩重,华色千重映日娇。

莫叹三春容易尽,此花长伴岁寒凋。

黛玉细细看去,诗中“气静自丰标”、“华色千重映日娇”,雍容典雅,自有一股端凝持重的大家风范。那“莫叹三春容易尽,此花长伴岁寒凋”的结语,更是豁达从容。她心中微动,不由轻声道:“宝姐姐这诗,稳重得体,不枝不蔓,极见功夫。”

宝钗谦和一笑:“妹妹谬赞了,不过是大实话罢了。妹妹那句‘埋香谁惜骨成尘’,才真是道尽花魂,令人心惊呢。”她目光温煦地看向黛玉,又转向宝玉,“二哥哥,你的大作呢?只见你拿着笔,倒像是要画符。”

宝玉正对着铺开的宣纸抓耳挠腮,一会儿偷觑黛玉的诗稿,一会儿又瞄瞄宝钗的诗句,自己腹内却空空如也。听得宝钗问,他索性将笔一搁,懊恼道:“罢了罢了!有珠玉在前,我这瓦砾还凑什么热闹!今日原是我多事,提什么作诗,倒勾得林妹妹又伤感了。”他走到黛玉身边,见她眉尖微蹙,果然又添了愁绪,忙道:“好妹妹,快别想那些‘飘零’、‘成尘’的了。你看外头日头正好,园子里的花儿开得正热闹,咱们出去散散可好?听说栊翠庵那边的芍药圃,新开了好些名品,红的像火,白的像雪,比这堆纱的鲜活百倍!”

黛玉被他缠得无法,又见宝钗也含笑点头,便轻轻“嗯”了一声。三人遂起身,宝玉在前引路,黛玉、宝钗随后,带着紫鹃、莺儿等丫头,出了潇湘馆,往园中芍药圃行去。

午后春光融融,熏风拂面,夹着花草甜香。蜂蝶乱舞于花丛,鸟雀啁啾于枝头。行至芍药圃,果然见一片锦绣铺陈。各色芍药开得正盛,大朵大朵,如云霞坠地。宝玉一入园子,便如脱笼之鹄,兴高采烈地指点道:“妹妹快瞧!那株‘金带围’,黄得真晃眼!那边是‘醉杨妃’,粉嘟嘟的醉人!哎呀,这朵‘胭脂点玉’,白瓣上那一点胭脂红,可不正像……”他本想说“像林妹妹腮边的红晕”,瞥见黛玉神色,又生生咽了回去。

黛玉默默看着眼前这泼天富贵、如火如荼的花事,眼中并无多少欢喜。那些开到极盛的芍药,越是绚烂,越是让她想到“开到荼蘼花事了”的终局。她俯身,指尖轻轻拂过一朵将谢未谢的白芍药花瓣,那花瓣边缘已卷曲发黄,触手微凉。她低低自语:“‘明媚鲜妍能几时’?不过几日风光罢了。”声音轻若蚊蚋。

宝钗正立在一丛开得极盛的“朱砂判”旁,那浓艳的红色映着她端丽的面庞,更显雍容。她听见黛玉的低语,又见她俯身怜惜落花的姿态,心中了然,温言劝道:“妹妹何苦如此。荣枯有数,本是常理。盛时赏其芳姿,谢时亦不必过于萦怀。这满园春色,万物生发,方是天地间的大气象。”

宝玉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拾起几片被风摇落的、尚且完整的花瓣,用手帕子仔细包了,闻言也抬头道:“宝姐姐说的是!好妹妹,你看这些花儿,开得这般热闹,就是为着让人看了欢喜的。等它们谢了,咱们也学那古人的风雅,寻个干净地方,好生收拾起来……”他说得兴起,“葬花”二字险些脱口而出,猛地想起黛玉素日心性,顿觉失言,连忙住口,有些惴惴地看向黛玉。

黛玉听了“收拾起来”几字,心中却是一动,仿佛一道微光骤然划破迷雾。她抬起眼,望着宝玉手中那包着落花的手帕,又望了望脚下零落的残红,眼神渐渐变得幽远而沉静,似乎瞬间捕捉到了某种冥冥中的呼应。她并未嗔怪宝玉,只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你说的……倒是个法子。”

宝钗在一旁,将黛玉神色的微妙变化尽收眼底,又见宝玉一脸忐忑,心中了然。她微微一笑,不着痕迹地将话头引开,指着远处一株青翠欲滴的绿芍药道:“二哥哥、林妹妹,你们瞧那边,那花色倒稀罕,像不像一块温润的碧玉?”

三人又在花圃中流连片刻。日影渐西,光线变得柔和温润,在花叶间投下长长的影子。宝钗见时辰不早,便道:“出来久了,恐丫头们悬心。况且这园子里的风也渐渐凉了,林妹妹身子要紧,还是回去歇歇吧。”

宝玉虽有些不舍,也怕黛玉劳神,忙道:“很是,很是。”遂一同离了芍药圃。宝玉一路仍想逗黛玉开心,指着道旁新抽的翠竹嫩叶,或是池中摆尾的金鳞锦鲤,不住地寻些闲话。黛玉却比来时更添了几分沉默,只偶尔应和一声,目光时而飘向远处花木深处,若有所思。

回到潇湘馆,宝钗又细细叮嘱了紫鹃一番,无非是夜间关紧窗户,茶水要温,药要按时煎服等语。宝玉也赖着不走,东拉西扯,或问黛玉可要吃什么,或说些外头的趣闻。直到宝钗再次催他,说袭人必定在怡红院悬望,又恐老爷问起,他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待宝玉和宝钗都走了,潇湘馆复归岑寂。夕阳的余晖透过茜纱窗棂,斜斜地漫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长长的、寂寥的窗影。紫鹃悄声进来,欲收拾桌上那两支堆纱芍药,却被黛玉止住了。

黛玉独自倚在窗边,目光落在锦匣中那嫣红粉白的堆纱花上。残阳的光晕里,那人工巧制的花瓣也染上了一层真实的暮色。她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宝钗为她簪上的那朵粉芍药,又碰了碰宝玉讨去又特意留下的大红芍药。指腹传来堆纱特有的、略带涩滞的触感。她默默地将它们从锦匣中取出,托在掌心。那娇艳的颜色,在黄昏的光线下,显出一种异样的、凝固的秾丽。

窗外,一阵微风掠过竹梢,发出沙沙的轻响,如春末的低语。黛玉凝视着掌中之花,久久不动。案上,雪浪笺上墨迹已干,那句“埋香谁惜骨成尘”在渐浓的暮色里,字字幽深。夕照缓缓爬上窗棂,漫过她的指尖,最后停驻在那两朵堆纱芍药上——鲜艳依旧,却终究是离了枝头的魂。

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合拢手掌。窗外,暮色四合,园子里不知何处遥遥传来几声模糊的笑语,像是隔着一重帘幕,又像是隔着许多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