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君面色一沉,声如闷雷:“仙姑此言差矣!情之所至,幽冥同悲。他二人精诚所至,感天动地,跳出三界五行之定规,正合天道好生之德。吾执掌轮回,顺情而判,何谓僭越?”
警幻仙姑嘴角微扬,似笑非笑,拂尘轻指黛玉:“绛珠仙草,汝忘形下界,泪债已清,理当归位仙班,享那瑶池清露、阆苑长春,何苦再陷泥淖?”又转向宝玉,语气转厉:“神瑛侍者,汝之凡心,引动多少风流冤孽?尚不知返本归真么?速随我回太虚,销了案牍,才是正途!”
宝玉闻言,如遭雷击,猛地将黛玉护于身后,双目赤红,对着那高高在上的仙姿,发出困兽般的嘶喊:“归真?归什么真?!没了林妹妹,那天上琼楼玉宇,于我不过是冰窖雪窟!仙姑休要再提‘太虚’二字,我宁永堕酆都,与妹妹同做飘零野鬼,也绝不回去!”
警幻仙姑眼中寒光骤盛:“痴儿!竟敢执迷不悟!”手中拂尘倏然扬起,一道刺目金光如利剑般劈开幽冥晦暗,直向宝玉、黛玉卷来!金光过处,阴风倒卷,鬼卒无不骇然退避,森罗殿梁柱为之咯咯作响。此乃仙家法力,挟九天清正之气,于这幽冥之地,威力更显骇人。金光未至,其凛冽气机已迫得二魂摇摇欲散,如同狂风中的残烛。
千钧一发之际,黛玉魂魄深处那株仙草的灵性骤然苏醒。她本能地牵引宝玉,化作两道相互缠绕、疾如星火的青白流光,竟险险擦着那致命金光边缘遁走!警幻一击落空,击在殿柱之上,轰然巨响,柱石崩裂,烟尘弥漫。二魂借势冲出森罗殿,惶惶如惊弓之鸟,直向那传说中众生轮回的渺茫深处亡命奔逃。
身后,警幻仙姑的怒叱与阎君威严的喝止声交织如雷,震得整个幽冥为之动荡。更有无数鬼卒如黑潮般涌出,刀叉并举,呼喝震天,紧追不舍。前路幽暗无光,险障重重。或遇罡风如刀,刮骨侵魂;或逢弱水横流,鹅毛沉底,毒雾弥漫,销魂蚀魄。二魂相依相持,宝玉以自身微薄灵光勉力护住黛玉,那光芒在重重劫难下明灭不定,如风中残烛,却始终未曾熄灭。黛玉亦将仅存的草木精元度予宝玉,助他抵御那销魂蚀骨的阴寒。彼此气息交融,魂魄相系,竟在绝境中生出一股奇异的坚韧。
不知逃遁几时,眼前豁然开朗。万点幽绿磷火如夏夜流萤,静静悬浮于虚空,映照出一口巨大无比的古井。井壁非砖非石,似由无数扭曲哀嚎的面孔痛苦凝结而成,深不见底,唯闻井中传出亿万生灵混杂的哭嚎、叹息、呢喃与狂笑,汇成一股令人魂飞魄散的混沌漩涡。井畔立一残碑,苔痕斑驳,勉强可辨“轮回”二字。此井正是传说中众生往生之口——轮回之渊!
前有轮回巨渊,后有追兵如潮。警幻仙姑的云驾已穿透层层阴霾,清光威压近在咫尺。她立于云端,声音冰冷穿透虚空:“绛珠、神瑛!前尘已了,回头是岸!莫要自误!” 拂尘再扬,一道更为凝练的金光如天罚之矛,直刺二魂!
值此绝地,宝玉与黛玉相视一眼,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之中。那目光交汇处,有前世的甘露之恩,有大观园中的猜疑试探,有焚稿断痴情的绝望,更有此刻幽冥相依的无悔。宝玉紧握黛玉之手,纵声长笑,笑声里含着血泪,也含着冲破一切的决绝:“仙姑!你口口声声天道定数,可曾问过我们情愿与否?这岸,不过是你的岸!我们的岸——”他猛然指向那翻腾着无尽悲欢的轮回井口,“在彼处!纵使粉身碎骨,魂飞魄散,我与妹妹,同去同归!”
话音未落,警幻仙姑拂尘上的金光已如怒龙般噬至!生死刹那,黛玉眼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明澈与果决。她并非再是那个只知以泪还债的仙草,亦非大观园中伤春悲秋的孤女。只见她纤手疾挥,竟从鬓边虚空中折下一枝灵气凝结的芙蓉!那芙蓉色如晓霞,娇艳欲滴,正是她魂魄本源的显化。她将芙蓉奋力掷向井口对岸!
警幻的金光利刃般斩落,芙蓉应光而碎,化作漫天凄艳红雨,纷扬洒下。就在这红雨弥漫、金光稍滞的瞬息之间,宝玉与黛玉心有灵犀,同时纵身跃起!两道魂魄化作纠缠交融的青白流光,如扑火的飞蛾,又如挣脱樊笼的比翼之鸟,毅然决然地投向那吞噬一切的轮回井口!
“不——!”警幻仙姑的厉喝撕心裂肺。
幽邃井口瞬间将两道流光吞没。井中亿万声音骤然拔高,化作一片混沌的轰鸣,随即又陷入死寂。唯见井口深处,一点微弱却顽强的灵光倏忽一闪,如同黑暗宇宙中最后熄灭的星辰,旋即彻底隐没于无边的混沌与未知之中。
玉棺难葬痴人泪,金簪终化镜里烟。
火宅莲台皆逆旅,携手重开并蒂天。
轮回井畔,烟霭渐沉,重归死寂。唯那残破古碑之上,“轮回”二字,在幽绿磷火的映照下,仿佛被注入了新的魂魄,幽幽流转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