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女儿,阿奴的。”
许久,他才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姬发,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她很爱笑,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
“她喜欢穿青色的衣服,她说,青色,像家门口的那条小河。”
丹的目光穿过姬发,看向了遥远的过去。
“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姬发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他低下头,声音艰涩:“我……不知道。”
“她被石头,活活砸死的。”
丹的语气,平静到可怕。
“就因为她和一个穷小子相爱,怀了那个穷小子的孩子。”
“在比干大人看来,这是伤风败俗,是淫乱,是动摇他治下‘德政’的根基。”
“所以,他下令,用石头砸死她,以儆效尤。”
“行刑那天,我也在场。”
“我看着那些比我脑袋还大的石头,一块一块,砸在她身上。”
“她没有哭,也没有求饶。”
丹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那笑容里混杂着极致的痛苦和极致的骄傲。
“她只是看着我,一直在笑,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灿烂。”
“她用口型对我说……”
“爹,我不后悔。”
说完这句,丹再也支撑不住,抱着那块破碎的平安扣,嚎啕大哭。
姬发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胸口堵得厉害。
他本以为,自己是来利用一个老人的伤痛。
可现在,他却感觉,自己像一个刽子手,亲手剖开了这个老人血肉模糊的胸膛,让他看里面那颗已经腐烂了二十年的心。
良久,丹的哭声渐歇。
他擦干眼泪,重新变回那个古井无波的玉匠。
他从箱子最底层,拿出了一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递给姬发。
“这是比干,所有党羽的名单。”
姬发愣住了。
他没想到,会如此顺利。他甚至,还没说出自己的目的。
“您……怎么会……”
“我恨他。”
丹打断了他的话,眼神里,是积压了二十年,足以焚烧一切的仇恨。
“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但这二十年,他位高权重,我只是一介草民,我杀不了他。”
“所以我只能,为他做事,为他雕刻那套恶心至极的‘七德玉’,换取他的信任。”
“我一直在等,等一个能把他,连同他那些道貌岸然的同党,一起拖进地狱的人。”
丹死死地盯着姬发。
“费仲的人,之前也来找过我。”
“但我没给。”
姬发心中一凛。
“因为我知道,费仲是豺狼,比干是猛虎。把名单给了费仲,不过是让豺狼,吃了猛虎,然后变得更强大,去吃更多的人。”
“那你为什么……”
“因为你。”丹的声音,变得奇异,“费仲给了你信物,你本可以像他的走狗一样,直接拿它来逼我。”
“但你没有。”
“你在这里劈了三天的柴,观察了三天。”
“你问的,不是名单,而是干净与肮脏。”
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姬发的伪装,看到了他灵魂深处的挣扎。
“豺狼和猛虎,不会在乎这些。”
“你呢?”丹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你又是什么?费仲的另一把刀?”
姬发沉默了片刻。
他没有辩解,也没有哀求。
他只是抬起头,迎着丹的目光,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我也有一个儿子。”
“他现在,就在费仲的手里,生死不知。”
姬发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所以,我不是费仲的刀。”
“我是一条被逼出深渊的龙。”
“我不是来利用你的仇恨。”
他盯着丹的眼睛,一字一顿。
“我是来,讨还一份迟到二十年的公道。”
“为你的女儿,也为我的儿子!”
死寂。
丹死死地看着姬发,看着他眼中那不加掩饰的痛苦,和那痛苦之下,足以焚天的决意。
他忽然笑了。
二十年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
“好。”
“好一个,为你的女儿,也为我的儿子!”
他将那卷沉重的油布,用力塞进姬发的手里。
“拿去吧。”
“用它,去埋葬那些,不该活在世上的人!”
姬发握着那卷名单,感觉重逾千斤。
他对着丹,深深一拜。
这一拜,无关交易,无关利用。
只为一个父亲,对另一个父亲的,敬意。
姬发拿着名单,走出了玉器坊。
天色已暗。
冷风如刀,刮在脸上。
他完成了费仲的任务,保住了伯邑考的命。
可他感觉不到一丝喜悦。
就在他准备拐出巷口的时候。
一道黑影,如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面前,挡住了去路。
那人穿着一身漆黑的夜行衣,脸上戴着一张狰狞的青铜鬼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活人的温度,只有蛇一般的阴冷。
不是费仲的人!
也不是比干的人!
那人身上,有一种姬发从未感受过的,诡谲、森然的气息!
“西岐世子,姬发。”
面具人开口,声音嘶哑,像夜枭的啼哭。
“东西,在我手里。”
姬发将藏着名单的油布,握得更紧,身体在一瞬间绷紧到了极致。
“还是……你的命,留在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