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也学着他喝了口,果然,那点清甜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得让他几乎想叹气。他举着铜铃晃了晃,铃铛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声音在林子里荡开,惊得远处又飞起来几只鸟。
“画匠画不出真正的声音。”白泽靠在树上,看着吴邪手里的铜铃,“它能模仿音调,却仿不了声音里的‘活气’。你听这铃声,有回音,有震颤,像水波纹一样会慢慢散开,画里的声音做不到。”
吴邪看着手里的铜铃,又看了看身边的人——胖子在地上哼着跑调的歌,解雨臣在擦拭他的细刃,白泽在整理灵剑,张起灵站在不远处,望着林海深处,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们的动作自然又随意,没有画里那种刻意的“剧情感”,连胖子抠鼻子的样子,都带着股活生生的糙劲儿。
风又吹过来了,带着松针的清香,吹得草叶沙沙作响。吴邪深吸一口气,那股清新的空气灌满肺腑,带着山林特有的湿润和生机,绝不是画里那种一成不变的“味道”。
他突然笑了,把铜铃重新戴回脖子上,贴身藏好。
“管它真的假的,”他往胖子身边一坐,伸手扯了扯他的裤脚,“先想想晚上吃什么。这次要是再是画出来的烤全羊,胖爷你就把那画匠揪出来,让他给你当一辈子厨子。”
胖子“嘿”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那感情好!让它天天给胖爷画肘子,画烤鸭,画满汉全席!”
张起灵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极淡的笑意。他转过身,继续往山下走,步伐沉稳,每一步都踩在真实的土地上,留下浅浅的脚印。
吴邪跟上去,走在最后。他回头望了一眼刚才镇子所在的方向,那里只剩下一片茂密的树林,连点痕迹都没有,仿佛从未有过什么羊肉馆,什么翻折的纸面。
他摸了摸胸口的铜铃,又摸了摸手背上那滴露珠留下的湿意,然后加快脚步,追上前面的人。
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只要身边的人是真的,脚下的路是真的,嘴里的水是甜的,耳边的风是活的……那就够了。
至于那些藏在暗处的怀疑,就让它们随着林间的风,慢慢散了吧。
毕竟,这人间的鲜活,从来都不需要“证明”。
胖子哼歌的调子突然卡住,他低头瞅着自己刚蹭上泥的裤腿——那片土黄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边缘像被橡皮擦过似的发虚,最后竟凭空消失了,只留下干净得过分的布料。
“操。”他声音发哑,刚才还觉得真实的草叶突然变得僵硬,摸上去像硬纸板裁成的,“它……它还在画。”
吴邪手背上的露珠早已干了,可那点凉丝丝的触感突然变得像记忆里的幻觉。他猛地晃了晃铜铃,这次没等来清脆的响声,铃铛像被灌了铅,沉甸甸的,连一丝震颤都没有。
解雨臣手里的水壶“啪”地掉在地上,却没摔碎,而是像陷进棉花里似的慢慢下沉,壶身没入地面的部分正在变得透明,露出底下灰白的底色——又是那熟悉的宣纸质感。“它在改画。”他细刃出鞘,这次刃身映出的景象让人心头发冷,“我们以为的‘真实’,都是它新添的细节。”
张起灵的古刀再次嗡鸣,可刀身不再映出阳光,反而泛着一层淡淡的墨晕。他劈向旁边的松树,树干应声而裂,却没露出年轮,断面处是整齐的纤维,像被撕开的纸,连渗出的树汁都带着墨色的粘稠。
“它学聪明了。”白泽的灵剑光带黯淡了许多,“刚才我们说的‘真实特征’,它全画进去了——露珠的光,泥土的印子,声音的回响……它在模仿我们认定的‘真’。”
吴邪突然想起铜铃逼退笔锋的瞬间,那枚从蛇沼带回的铜铃,难道也是画出来的?他慌忙把铜铃摘下来,铃身的纹路果然在变,那些熟悉的刻痕正在慢慢扭曲,最后变成了和陶牌上一样的、用细笔描出来的线条。
“连这个都是假的……”他手一松,铜铃掉在地上,触地的瞬间就化作了一摊墨渍,和之前的陶牌如出一辙。
风还在吹,可林叶的沙沙声突然变得规律起来,“沙——沙——”间隔的时间分毫不差,像有人拿着尺子在旁边卡着节奏。远处的鸟鸣也成了固定的调子,重复来重复去,连起伏都一模一样。
胖子捡起块石头往远处扔,石头划过的弧线僵硬得像用圆规画的,落地时果然没了回响,只发出“噗”的一声闷响,像砸在厚厚的纸上。“走不出去了……”他瘫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手在眼前明明灭灭,“它把我们对‘真实’的判断标准都偷了,我们怎么分辨?”
解雨臣的细刃在自己手背上划了一下,这次出血了,鲜红的血珠滚落在地,却没有渗透,反而像颜料般晕开,染红了一小片“地面”。“它甚至能画出痛感和血色了。”他声音发沉,“我们的感官,早就被它当成了画笔。”
张起灵突然指向天空,众人抬头,只见阳光正在慢慢变淡,像被蒙上了一层宣纸,光线变得均匀又柔和,连影子都快要看不见了。林海深处,那片刚散去没多久的暗云又在聚集,这次的墨色更浓,浓得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染进去。
“它不想让我们分真假了。”白泽的声音带着无力,“它要把‘真’和‘假’混在一起,让我们在怀疑里慢慢变成模糊的影子,最后彻底融进画里。”
吴邪看着自己的手,指尖的轮廓正在变得模糊,像被打湿的水彩。他想起画匠最后那个问题——“为什么……真实的,就一定更好?”
或许在它眼里,能永远存在于画里,不必经历生老病死,不必承受离别痛苦,才是最好的永恒。可他们偏要挣扎,偏要分辩,偏要那带着缺憾和痛苦的真实。
可现在,连挣扎的力气都快没了。
暗云压得很低,墨色的雨丝开始飘落,落在身上凉丝丝的,像真的雨水。可吴邪知道,这也是画出来的。
他慢慢闭上眼睛,耳边是规律的风声,远处是重复的鸟鸣,身边是渐渐模糊的人影。
走不出去了啊。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身体就变得轻飘飘的,像要融进这片墨色的雨里。他最后感觉到的,是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只手很凉,却带着熟悉的力道,固执地不肯松开。
是张起灵。
吴邪猛地睁开眼,看见张起灵的手正在变得透明,可抓着他的力道却越来越紧,古刀的刀柄被另一只手攥着,刀身直指暗云,还在做着最后的抵抗。
胖子和解雨臣也靠了过来,五个人的手紧紧拉在一起,彼此的体温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
墨色的雨越下越大,把林海染成了一片浓黑。他们的身影在雨里渐渐变淡,像五枚快要被墨色吞没的印章。
但那五只交握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白泽的灵剑在掌心微微震颤,光带比刚才黯淡了大半,他看向解雨臣时,眉峰拧成了疙瘩:“这次实在是有点严重。”
解雨臣正用细刃割开缠上手腕的墨线,刃身划过的地方,墨色像潮水般退去又立刻反扑,他的袖口已经彻底被染成了黑色,连指尖都泛着墨青:“你察觉出什么了?”
“它在‘同化’规则。”白泽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扫过周围——刚才还在飘动的落叶突然悬停在半空,阳光穿透枝叶的光斑固定成了一个个小圆圈,连风的轨迹都变得肉眼可见,像被人用虚线标在了空中,“我们刚才认定的‘真实特征’,它不仅模仿,还在偷偷改成画里的逻辑。你看那露珠,”他指向张起灵刚才拔过草的地方,草叶上的露珠果然还在,却像凝固的玻璃珠,“它不再会滴落了,因为‘画里的水不必流动’。”
胖子正试图把陷进“地面”的工兵铲拔出来,铲柄却像长在了纸上似的纹丝不动,他听得头皮发麻:“合着它不光画东西,还改说明书?”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解雨臣的细刃突然指向胖子的脚边,那里的泥土正在以极慢的速度“愈合”,刚才胖子蹭出的泥印正在被灰白底色吞噬,“它在重新定义‘存在’——我们留下的痕迹会消失,我们依赖的物理规则会失效,到最后,连‘活着’的概念都会被它改成‘画里的形态’。”
他顿了顿,细刃在指尖转了个圈,划出一道冷光:“你那灵剑的光,还能撑多久?”
白泽低头看了眼剑身在墨雾中泛起的涟漪:“最多半个时辰。它在消耗我的灵力,就像用清水洗墨画,总有洗透的那一刻。”
“那你的意思是……”胖子的声音有点发飘。
“得有人断后。”解雨臣突然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吴邪带着铜铃,小哥开路,你们三个往林海深处走,那里有处千年玄岩,是这片山里最‘硬’的东西,画匠的墨汁渗不进去,能撑到我找机会破局。”
白泽皱眉:“你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解雨臣笑了笑,指尖的细刃突然化作两道流光,精准地钉住两条扑来的墨蛇,“它最想同化的是‘变数’,我这身功夫,恰好最不守规矩。”他看向张起灵,“小哥,吴邪交给你。”
张起灵没说话,只是伸手抓住吴邪的胳膊,黑金古刀往玄岩的方向一扬,算是应下了。
胖子急了:“花儿爷你疯了?要断后也该是胖爷我来!”
“你留着还有用。”解雨臣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墨色已经爬到了指节,“玄岩附近有处裂隙,得用你的工兵铲炸开,那是画匠载体的真正落点,刚才的笔锋不过是分身。”
他说话间,周围的墨雾突然剧烈翻涌,无数支细小的笔锋从雾里钻出来,这次不再是攻击,而是在空中快速勾勒,竟画出了一道半透明的墙,把他们和玄岩的方向彻底隔开。
“没时间了。”解雨臣的细刃再次出鞘,刃身映出他眼底的决绝,“走!”
白泽咬了咬牙,灵剑光带暴涨,暂时逼退墨雾:“我们在玄岩等你,半个时辰,最多一个时辰!”
张起灵拽着吴邪转身就走,胖子看了解雨臣一眼,狠狠一跺脚,拎着工兵铲跟了上去。墨雾在他们身后疯狂合拢,吴邪回头时,只看见解雨臣的身影被无数墨线缠绕,却像朵在墨色里绽放的白梅,细刃挥出的每一道光,都在墙上劈开转瞬即逝的缝隙。
他最后听见的,是解雨臣隔着雾传来的声音,轻得像句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放心,我懂怎么拆画。”
墨墙合拢的瞬间,吴邪听见身后传来细刃划破空气的锐响,混着墨汁飞溅的“滋滋”声,像有人在宣纸上用刀剧烈刮擦。他被张起灵拽着往前冲,脚下的“地面”时不时泛起纸纹,每一步都像踩在悬空的薄冰上。
“花儿爷能撑住吗?”胖子喘着粗气,工兵铲在手里抡得虎虎生风,把缠上来的墨线劈得粉碎,“那墙厚得跟门板似的!”
白泽的灵剑光带越来越暗,像风中摇曳的烛火:“他在故意引墨雾聚过去,墨雾越浓,那边的‘画纸’就越薄,等我们找到裂隙……”光带突然剧烈闪烁,他闷哼一声,灵剑上竟凝出层墨霜,“它在反噬!”
张起灵突然停步,古刀反手劈出,刀风撞在一棵松树上。那松树应声而裂,断面处却露出密密麻麻的网格——又是画出来的伪装。他指尖在树干上快速敲击,像是在确认什么,随即指向左前方:“这边,裂隙在地下。”
三人跟着他钻进一片低矮的灌木丛,灌木的枝条像钢丝般坚韧,刮在身上留下火辣辣的疼。吴邪摸了摸脸颊,指尖沾到点温热的液体,这次是真的血,带着铁锈味,不再是墨色的线。
“还活着。”他低声对自己说,攥紧了胸口的铜铃。铃铛不知何时又有了温度,像块贴身的暖玉,隐隐透着光。
白泽突然指向地面:“看!”
林间的落叶正在以诡异的角度旋转,像被无形的漩涡吸着往一处聚拢,露出底下的泥土——那泥土泛着青黑色,质地坚硬,敲上去发出“当当”的脆响,正是白泽说的千年玄岩。
“玄岩!”胖子眼睛一亮,抡起工兵铲就往下砸,“裂隙在哪儿?”
“听。”张起灵把耳朵贴在玄岩上,古刀平放在石面,刀柄传来微弱的震动,“
白泽的灵剑突然刺入玄岩边缘的一道细缝,光带顺着缝隙游走,勾勒出一个不规则的圆形轮廓:“是这儿!画匠的载体藏在
胖子的工兵铲狠狠砸在轮廓中心,玄岩发出沉闷的响声,却只裂开道小缝。“他娘的够硬!”他掏出背包里的雷管,“胖爷早有准备!”
吴邪突然按住他的手:“等等!你听!”
墨墙的方向传来一声闷响,不是打斗声,倒像是什么东西碎裂了。紧接着,那道厚重的墨墙竟从中间裂开道缝隙,缝隙里透出细刃的寒光,像在给他们打信号。
“花儿爷在催了!”胖子手忙脚乱地接好雷管,“白泽小哥,借点光!”
白泽的灵剑光带凝聚成一点,精准地照在雷管引线上。胖子点燃引线,三人立刻往后退。爆炸声响起的瞬间,玄岩被炸开个窟窿,一股浓郁的墨腥气从窟窿里喷涌而出,带着令人作呕的甜腻味。
窟窿深处,隐约能看见无数支笔锋在蠕动,像一窝银白色的虫,正往岩壁里钻。而那些笔锋的根部,缠着一团漆黑的东西,形状像块被泡烂的墨锭,表面还沾着半张残破的宣纸——那才是画匠真正的本体。
“找到了!”吴邪举起铜铃,光芒顺着窟窿往下灌,底下立刻传来刺耳的尖啸,笔锋像被烫到的虫子般疯狂扭动。
张起灵的古刀率先劈入窟窿,刀风卷着铜铃的光,瞬间绞碎了大半笔锋。白泽的灵剑紧随其后,光带化作锁链,将那团墨锭死死缠住。
“胖爷给它来个彻底了断!”胖子举起工兵铲就要往下砸,却被吴邪拦住。
“等等!”吴邪盯着墨锭上的残破宣纸,上面竟画着片熟悉的宅院,青瓦白墙,像极了老九门时期的样式,“这纸……是它的记忆?”
墨锭突然剧烈颤抖,残破的宣纸上渗出墨泪,顺着岩壁往下流,竟在石面上画出解雨臣的轮廓——他被困在墨线组成的茧里,细刃还在不断切割,却始终差最后一步。
“它在求饶?”胖子愣住了。
“它在怕我们毁了它的‘根’。”白泽冷笑,“这宣纸是它最初的载体,记录着它所有的画法,毁了这个,它才是真的活不成了。”
窟窿深处的尖啸越来越凄厉,墨锭上的宣纸开始自燃,竟烧出解雨臣的声音,带着点喘息,却异常清晰:“吴邪,别信它的画!往墨锭中心刺,那里有支金笔锋,是它的命门!”
张起灵的古刀立刻转向,刀身穿透墨锭,从中心挑出支寸许长的金笔锋。笔锋一出,所有蠕动的银毫瞬间僵直,墨锭像被抽空的皮囊般迅速干瘪。
与此同时,远处的墨墙轰然崩塌,一道白色身影从墨雾中冲出,细刃上还沾着未干的墨汁,却丝毫无损。
“我说过,我懂怎么拆画。”解雨臣笑着扬了扬下巴,袖口的墨色正在褪去,露出白净的手腕。
吴邪突然觉得手里的铜铃烫了一下,低头一看,铃身的纹路竟和金笔锋的光泽渐渐重合。他晃了晃铃铛,清脆的响声里,那些残留的墨线像冰雪般消融,玄岩上的窟窿开始渗出清水,带着草木的清香。
白泽收起灵剑,光带虽然黯淡,却稳定了许多:“墨根已除,这次是真的结束了。”
胖子瘫坐在地上,看着远处渐渐散去的暗云,突然哈哈大笑:“他娘的!总算能踏踏实实找个馆子吃顿真羊肉了!”
解雨臣走过来,踢了踢他的屁股:“起来吧,下山的路还长。”他看向吴邪,眼里带着笑意,“刚才在墨墙后面,看见铜铃的光了,比画里亮多了。”
吴邪举起铜铃,阳光透过铃铛,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随风轻轻晃动。他回头看了眼玄岩上的窟窿,那里已经长出细小的青草,正迎着风慢慢舒展。
“走了。”张起灵拍了拍他的肩膀,率先往山下走去。
五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林海深处,身后的山林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真实得让人安心。
那些关于画的诡谲与挣扎,终究成了长白山里一段渐渐淡去的回声。而人间的喧嚣,还在前方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