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未大亮,渭水南岸的五丈原上,阳光开始显露出它的热力。湿润的空气从渭河水面升起,与原上茂盛的草木气息混合,酝酿出一种饱含生命张力却又暗藏杀机的氛围,缭绕在蜀军营寨的旌旗与矛戈之间。
刘封立于原缘,手按剑柄,望向下方。那一片原本还算开阔的谷地,此刻已被一片移动的玄色潮水所填满——那是曹军的战阵。
战鼓声自下而上,沉闷地敲击着原上的土地,也敲在每一个守军的心头。旗帜如林,枪戟反射着初升朝阳冰冷的光,汇聚成一片森然的金属丛林。中军处,“曹”字大纛与“曹真”将旗赫然在目,旗下簇拥着顶盔贯甲的骑士,虽看不清面目,但那沉稳如山的气势,已扑面而来。
“好大的阵仗。”刘封身侧,传来黄忠略带沙哑的声音:“世子,看其布阵,前锋躁动,中军厚重,曹真这是想诱我出击,以锐卒挫我锋芒,再以中军铁骑一举摧垮我军阵型。”
刘封没有回头,目光依旧牢牢锁定着下方那不断调整、逼近的玄色潮水。“文长看得不错。曹子丹,非鲁莽之辈。”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周围几名将领的耳中,“我等昨日小胜,挫其锐气,今日他必不肯再与我斗将。你看他前锋与中军之间的距离,若我军贸然出击,其前锋稍退,中军铁骑便可瞬间前突,将我出击之部锁死在原下这片狭地。届时,我军步兵居多,如何抵挡关中铁骑的冲击?”
魏延眉头紧锁,抱拳道:“世子,末将明白此中风险。然我军昨日新胜,士气正盛,如烈火烹油!将士们求战心切,若一味固守,恐挫伤锐气。曹军远来,虽势大,其势不能久。末将愿引本部精兵,趁其立阵未稳,直冲其前锋,若能击溃其前部,则曹军中军亦必动摇!纵使不胜,亦可全身而退,叫曹真知我蜀中男儿非怯战之辈!”他的话语中带着惯有的自信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如此良机,若不战而守,在他看来,几近怯懦。
刘封终于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扫过魏延,也扫过周围那些眼神中同样跃跃欲试的将领。“文长勇气可嘉,我军士气高昂亦是事实。然,”他话锋一转,语气加重,“将军可知,曹真麾下援军,是何等兵马?此非寻常郡国兵,乃曹操麾下南征北战的百战精锐!彼辈甲胄精良,训练有素,绝非张合前部或那些郡兵可比。”
他抬手指向原下那森严的军阵,声音沉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我军军力本来就不如他们,野战,尤其是平原野战,本就不利。纵使我军将士用命,依仗血气之勇,能与之抗衡,甚至小有斩获,然后果如何?必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之惨胜!我等奉王命出师,志在夺占渭南,东向长安,若在此地与曹真拼光精锐,后续兵锋何以为继?父王主力尚在陈仓,陇右新附,需兵镇守,我等若惨胜如败,则此番北伐大好局势,便将葬送于此!”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魏延:“若败,更不必言。夏侯渊虽死,张合虽挫,曹魏根基未动。我等一旦败退,丢失五丈原、斜谷关,则曹军兵锋可直指汉中,陇右四郡恐生反复,汉中王侧翼暴露,全局危矣!届时,我等便是大汉罪人!”
最后四字,如重锤般敲在魏延心头,也敲在在场所有将领的心头。那股因昨日胜利而升腾的燥热,似乎被这番冷静而透彻的分析浇熄了大半。
此时,一直静立一旁,羽扇在手,自有一股运筹帷幄气度的庞统,捋须颔首,接口道:“世子所言,实乃老成谋国之见。曹真势大,求战心切,意在速决。我军据守五丈原,营垒坚固,居高临下,占有地利。彼倾力来攻,必耗其锐气,损其兵力。待其师老兵疲,粮草转运艰难,或汉中王那边攻克陈仓,或关将军在宛城有所进展,牵动中原局势,则我军反攻之机自现。届时,以我养精蓄锐之师,击彼疲惫懈怠之众,方可称一战而定!此时,非逞血气之勇之时也。”
魏延胸膛起伏了几下,他并非不懂道理,只是天生的进攻性让他难以忍受如此被动的局面。他看了看神色坚定的刘封,又看了看深以为然的庞统,最终将那股请战的冲动强行压下,抱拳沉声道:“末将……遵令!是延思虑不周,险些误了大事。”
刘封脸色缓和,拍了拍魏延的臂甲:“文长之心,我岂不知?皆为我大汉江山。且忍耐,仗,有得你打。”
就在这时,原下的战鼓声陡然变得急促起来。曹军阵中,数十名膀大腰圆的力士出列,对着原上齐声呐喊,声音在谷中回荡,虽因距离而有些模糊,但那股挑衅与侮辱的意味,却清晰无误地传来:
“蜀中鼠辈,只会缩头据险吗?”
“无胆刘封,可敢下原一战!”
“黄忠老儿,昨日侥幸,今日再来与爷爷大战三百回合!”
“魏延匹夫,素闻你骁勇,原来也是无胆之徒!”
污言秽语,不绝于耳。蜀军将士听得面色涨红,气血上涌,许多士兵死死攥住手中兵刃,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中军旗下的刘封和魏延等人。
魏延额头青筋暴起,猛地转身,冲到营寨边缘,凭栏而立,运足中气,声如洪雷,向下吼道:“尔等曹魏走狗,安敢狂吠!昨日是谁家骁将,被某家一刀两断?是谁家望风而逃?败军之将,丧家之犬,也敢在此狺狺狂吠!尔等首级,暂且寄项上,待我大军东进,必一一取之,悬于长安城门!”
他声若雷霆,在五丈原上空炸响,竟一时压过了下方的嘈杂。原上蜀军闻言,顿觉胸中恶气出了大半,纷纷举戟顿地,高声呼和:“败军之将,安敢言勇!”“悬首长安!悬首长安!”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从原上压下,让曹军阵前的叫骂声为之一滞。
曹军阵中,大纛之下,曹真面沉如水,听着原上传来的吼声,眼神冰冷。他身旁,副将徐晃低声道:“都督,蜀军守意甚坚,刘封、庞统皆非易与之辈,激将之法,恐难奏效。”
曹真微微眯起双眼,望向高耸、壁垒森严的五丈原,缓缓开口:“刘封这小儿,竟真能忍得住……倒是我先前小觑他了。”他语气一顿,寒意隐现:“无妨,让他们继续骂。待过几日张将军攻下斜谷关,且看他还能忍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