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望向那两人消失的殿门方向。
那双总是盛满对陌尘温柔与心疼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最幽深、最冰冷的寒渊,杀意如同实质的利刃,在他眼底疯狂翻涌。
“萧莫无……萧莫玉……”他薄唇微启,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都冻结的森然:“……本君倒要看看,今晚这月圆之夜,你们到底想对我的人……做什么。”
湖面倒映着硕大的银盘,晚风带着水汽和青草的气息拂过。
陌尘在墨池雨的搀扶下踩上松软的草地,虫鸣在耳边织成细密的网,流水声潺潺,像温柔的耳语。
他席地而坐,指尖无意识地捻过一株带着夜露的草叶。
“池雨,”他侧了侧头,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什么时辰了?”
“殿下可是想回去了?”墨池雨在他身边坐下,望着他映着月光的侧脸。
陌尘微微仰起脸,蒙眼的白绸在月色下泛着柔光:“今晚的月亮……如何?”
“又大又圆,清辉满地,亮得能看清树影婆娑,”墨池雨的声音放得很轻:“很好看,殿下是不是有心事。”
夜风掠过湖面,带来一丝凉意。
陌尘下意识地搓了搓有些发冷的手,沉默了片刻,才低低开口:“池雨……我能去你府上住几日么?”
墨池雨一愣,随即心头涌上一股酸涩的暖意:“当然可以,殿下想去多久都行。”
“下午那一觉睡的很舒服……”陌尘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哎,好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了。要不要向母后打个招呼。”
这声叹息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墨池雨心里。
他喉头发紧:“殿下看起来有心事……可是受了委屈?”
他想起宫内那两位殿下,想起每月月圆之夜紧闭的宫门。
陌尘的指尖在草叶上顿住,随即轻轻松开,唇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空洞地对着湖水的方向:“没有,谁会欺负我?
没有的事,回你府上。”那笑容脆弱得如同水中的月影,一触即碎。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水声和虫鸣依旧。
许久,陌尘撑着草地站起身:“扶我走走,这里让我感觉很舒适。”
“好,殿下当心脚下。”墨池雨连忙扶住他的手臂,引着他沿着湖边慢慢前行。
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和偶尔硌脚的鹅卵石,夜风穿过林梢,树叶沙沙作响,远处有夜枭短促的啼鸣。
月光穿过枝叶缝隙,在他们脚下投下斑驳晃动的碎银。
“最近……妖族和魔界,可还来灵界边界骚扰?”陌尘忽然问道,似乎想驱散某种无形的沉重。
墨池雨心知他是转移话题,配合道:“有殿下坐镇,他们哪敢?殿下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的身体。”
“我的身体,”陌尘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生来如此,担心也无用。”
“那殿下还逞能?”墨池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后怕和心疼:“前几日一人一剑杀进妖族腹地救我。
那寒气反噬……差点要了您的命。
这份情,我墨池雨欠您一辈子。”
陌尘的脚步微微一顿,侧过脸,白绸“望”向墨池雨的方向,声音轻缓:“不,是我欠你。每一次……每一次哥哥们……”
他顿了顿,似乎那个称呼都带着寒意:
“每一次他们找我……
都是你挡在我身前。”
“能护住殿下,是我的荣幸。”墨池雨语气坚定,扶着他的手却微微用力,仿佛想传递某种力量。
“就是怕……连累你。”陌尘的声音低了下去。
“殿下。”墨池雨猛地停住脚步,转向他,月光照亮他眼中压抑的怒火和担忧:
“他们是不是又……欺负您了?
要不要告诉王上和王后?
那次……属下第一次在东宫偏殿找到您的时候,他们对您做的太过分了……”
“池雨。”陌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猛地抽回被墨池雨扶着的手臂,整个人都绷紧了:“别说了。”
他急促地喘息了两下,才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声音重新变得空洞而遥远:“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我都……忘得差不多了。”
池雨:“殿下如果有事一定要告诉我,哪怕属下帮不了你,也想尽一点微薄之力。”
墨池雨看着他在月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指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沉重的无力感。
“殿下,属下一定找到仙丹妙药治好殿下的眼疾和寒疾。”
陌尘:“池雨,不用麻烦我都习惯了,况且我活的好好的,不用你去冒险。”
夜更深了,寒意渐浓。
马车停在湖边,显得格外冷清。
“殿下,夜露重了,”墨池雨看着陌尘单薄的背影,心头的担忧压过了所有:“属下带您回城主府。
明日……明日一早,属下陪您禀明王上和王后。”
陌尘只是沉默地站着,面对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月光落在他身上,像一层冰冷的霜。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任由墨池雨将他扶上马车。
车轮碾过归途,车厢内一片沉寂,只有陌尘偶尔压抑的、极轻的咳嗽声。
马车终于在天巫城墨府气派的朱漆大门前停下。
门楣上悬挂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投下昏黄的光晕。
墨池雨跳下车,伸手去扶车内的陌尘:
“殿下,到了。”
陌尘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的神情恍惚,明显有事。
他微微垂着头,白绸下的面容藏在阴影里,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抗拒的、凝固的气息。
就在墨池雨心焦,准备再次开口时……
“我说好弟弟跑哪儿去了,”一个带着轻佻笑意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像毒蛇吐信,打破了夜的寂静:“原来是躲到池雨这里来了,难不成池雨也对殿下有非分之想。”
萧莫玉的身影从府门一侧的阴影里踱了出来,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紧接着,萧莫无那高大挺拔、带着沉沉威压的身影也出现在灯笼的光晕下,他面无表情,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直直射向马车内的陌尘。
两人身后,是两队身着甲胄、沉默肃立的王宫侍卫。
“两位殿下如此行事就不是王后娘娘治罪你们。”
空气瞬间冻结。
他推了池雨一把:“你算什么,一条狗天天围在殿下身边,还真是碍眼。”
萧莫无的目光掠过墨池雨焦急的脸,最后定格在马车里那个单薄的身影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陌尘,跟我回宫。”
墨池雨心头剧震,下意识地横身挡在马车前:“大殿下,殿下他……”
“池雨,退下。”马车内,陌尘的声音忽然响起,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萧莫无:“墨池雨你一个没有官职的闲散人,敢以身犯险,难道你整个墨府的人命你都不在乎,只要你敢动一下,明日墨府就会从灵界消失。”
墨池雨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向车内。
殿下果然有事瞒着我,一直都在受大殿下他们欺负。
只见陌尘已经摸索着,缓缓地、自己探身出来。
墨池雨提醒着:“殿下小心。”还没来得及制止,两位殿下就从墨池雨面前走去。
萧莫无和萧莫玉看也不看墨池雨,径直上前,一左一右,毫不客气地架住了陌尘的手臂,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他拉下马车。
“走,跟哥哥回去。”萧莫无冷冷吐出一个字,带着陌尘便往后面那辆更加华丽、也更显冰冷的王家马车走去。
陌尘挣扎:“你们不要太过分。”
萧莫玉回头,对着呆立在原地的墨池雨,勾起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顾药师还在东宫等着给太子吃药,弟弟想到哪里去去了。”他刻意加重了吃药两字,眼神里的猥琐和残忍毫不掩饰。
萧莫无捏着陌尘的下巴说道:“弟弟,等久了吧,让你自由了四年,也该恢复了,我们会连同四年的仙灵之气一起拿走。”
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内外。
陌尘反抗用力一推,自己也倒在了马车上:“原本以为你们不会再来了,可惜你们死性不改,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们。”
侍卫翻身上马,车夫扬鞭。
萧莫无得意一笑:“好啊,我等着你杀我的那天。”
华丽的车驾在寂静的夜里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声响,载着那个身不由己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城主府前灯笼光晕的边缘,没入更深的黑暗。
墨池雨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夜风吹得他衣袍猎猎,却吹不散心头的冰冷和窒息感。
那远去的车轮声,仿佛碾在他的心上。
“不行,一定要救殿下,对了,父亲,父亲……”
他猛地转身冲进府内,直奔父亲的书房,一把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
“父亲。”他声音嘶哑,带着从未有过的惶急:“救救太子殿下。
大殿下和二殿下他们……他们把殿下带走了,他们要对殿下不利。”
书案后,天巫城主墨衍缓缓放下手中的笔。他抬起头,烛光映照着他沉稳却带着一丝无奈的面容。
他看着自己失态的儿子,沉默了片刻,才沉声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盆冷水浇下:
“池雨,那是天家的家事,是三位殿下兄弟之间的‘情分’。”
他站起身,走到墨池雨面前,那双洞察世事的眼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
“打断骨头连着筋,他们怎么争,怎么闹,那是血脉里带出来的孽债。
你姓墨,不姓萧。”
墨衍的手重重按在儿子紧绷的肩头,带着千钧的份量:
“这事,没有你插手的余地。
给我,消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