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府的紫藤花架下还沾着暮色,月尘拽着陌尘的手腕往阴影里跑,手里的竹骨纱笼晃出细碎光点,差点绊到石阶:“快点快点,再晚萤火虫该睡了。”
陌尘被拉得踉跄了两步,指尖刚触到纱笼边缘,就听见里头“嗡”的轻响。
几十只萤火虫绕着微光打转,把月尘汗津津的脸映得发亮。
他抽回手,语气淡得像晚风:“你下午在山涧摔了两跤,就是为了抓这东西?”
“那不然呢?”月尘把纱笼往花架横梁上一挂,仰头看着光点在紫藤花瓣间飘,眼里的光比虫子还亮,“你上周看话本时,不是盯着‘月下灯影伴花香’那页看了半炷香吗?
我特意找了最亮的萤火虫,比话本里的灯还好看。”
陌尘抬眼望着悬在半空的纱笼,花瓣落在他肩头也没察觉,忽然勾了勾唇角,语气里带了点促狭:“真浪漫。”
月尘刚要咧嘴笑,就被他接下来的话堵得噎了一下:“可惜我又不是女子,搞成这样有意思吗?”
“谁规定浪漫只能给女子了?”月尘急得伸手去够纱笼,差点踩空石阶,“我跟你一起看,就不算浪漫啊?
再说了,你上次吃桂花糕,还非要跟我分一块,说‘甜咸要平衡’,那算什么?
给男子分糕的浪漫?”
陌尘挑眉,伸手扶住他晃了晃的胳膊,故意逗他:“那不一样,不像某些人,抓个虫子还摔了屁股墩。
回来还嘴硬说‘是草太滑’。”
“顾陌尘!”月尘气鼓鼓地拍开他的手,刚要去抢纱笼,就听“啪”的一声——纱笼盖没扣紧,几只萤火虫“嗡”地飞了出来,绕着两人的发梢转。
他瞬间慌了,踮着脚蹦跳着去抓:“哎别飞啊,我找了半宿才抓着的。”
陌尘看着他蹦得衣角翻飞,还差点撞在花架柱子上,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抬手拢住一只飞近的萤火虫,指尖捏着那点微光递过去,语气软了点:“笨死了,抓个虫子都抓不明白,还学人家搞浪漫。”
月尘喘着气把萤火虫塞进纱笼,瞪了他一眼,却还是把纱笼往两人中间推了推:
“要你管,下次我不叫你了。”
陌尘没接话,只是伸手摘了片落在他发间的紫藤花瓣,指尖蹭过他的耳尖:“嗯,下次我叫你。”
旁边路过的侍女捂着嘴笑,小声嘀咕:“瞧瞧,公子也就对月尘公子这样,又逗又哄的,哪像对别人那样冷着脸啊……”
陌尘问道:“你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事,看你还挺特别的。”
月尘坐在地上望着天上的月亮:“喜好像春日里的云,飘忽不定,这一刻还痴迷于山巅孤绝的寒松,下一刻可能就为溪边一丛不起眼的野花神魂颠倒。
我爱幻想美好生活,有时候也像个固执得磐石,有时候又脆弱得如同琉璃盏。
感觉心里总有个填不满的空洞,逼着自己去追寻些虚无缥缈的精神寄托。”
陌尘也坐了下来,特意离边上的花丛远了一点:“所以你喜欢玩失踪,将自己扮作霜打的娇花,眼波流转间诉说着旁人不懂的委屈。
或者从那些或真或假的怜悯目光里汲取一丝暖意,填补那份空落落的冷。
还真是特别的有点偏执,近乎病态。”
月尘将陌尘压在地上:“好呀,顾陌尘,你敢明目张胆说我坏话。”
那双微微上挑的眼,总带着惑人的水光,活脱脱就是只修炼成精、专门惑乱人心的狐狸。
陌尘推开他一本正经的说:“还真是只长不大的狐狸。”
许多年前,狐族与顾家因那天裂封印之事聚首。
那场面,宏大、肃穆,也沉闷得如同古井里的死水。
有苏月尘还是个半大孩子,只觉得议事厅里那些长老们嗡嗡的低语像无数只恼人的夏蝉在耳边聒噪。
他趁着侍从不备,像一缕抓不住的烟,悄悄溜到了后院。
院中古树枝桠到处都是,筛下斑驳跳跃的光影。
就在那一片晃动的光斑里,他瞧见了一个小人儿。
那孩子独自坐在假山旁的石凳上,穿着一尘不染的月白衣衫,背脊挺得笔直,侧脸安静得像一尊上好的白玉雕。
有苏月尘那颗被族规束缚得快要窒息的心,瞬间被点亮了。
他几步蹿过去,毫不客气地占据了石凳的另一半,歪着头,直勾勾盯着对方,声音里带着发现同类的兴奋:“喂!你也是偷跑出来的,对不对?”
这一年月尘只比陌尘大三岁。
那白玉似的小人儿闻声转过头,露出一双清透如寒潭的眼眸。
他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月尘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却没有寻常孩子该有的局促或热络。
“我就知道!”苏月尘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头顶几缕不安分的发丝也跟着跳了跳,“里面闷死啦,规矩多得能压死人。
你们家也这样?”
“嗯。”小人儿的声音和其他的人一样,清清冷冷,没什么起伏:“顾家~顾陌尘。”
“有苏月尘。”小狐狸立刻报上名号,仿佛完成了一项重要的仪式。
他凑近了些,带着点孩子气的神秘兮兮:“哎,你们那儿,管得严不严?
我娘总说,狐狸尾巴要藏好,走路不能带风,笑不能露齿,烦都烦死了。
你看你看这样好看吗?”
他故意龇了龇牙,又做了个鬼脸:“这样多自在,干嘛非得端着。”
他小小的抱怨里,透着对陌尘那身规整气息的不解和一丝微妙的挑衅。
陌尘看着他挤眉弄眼的样子,那潭寒水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像错觉。
他微微侧过脸,避开有苏月尘喷过来的温热气息,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规矩…是让人安心的界限。过了界,会乱。”
这话从一个孩子嘴里说出来,带着种奇异的认真。
“界限?”月尘眨巴着那双狐狸眼,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像这院子的围墙?”
他指着远处高高的院墙:“可你看墙外头的天,多好看啊。
被圈在里面,不是更可怜?”
他晃着悬空的小腿,语气里是天生的不驯和对高墙外世界的向往。
阳光落在他扬起的脸上,皮肤细腻得仿佛能透光。
两个小小的身影就挤在那张石凳上,一个像跳脱的火焰,一个像沉静的玉石。
族会冗长的议题在厅堂里继续发酵,后园的风却悄悄绕过了这对初识的小友。
偶尔有仆役经过,瞧见两位小公子难得安静地挨着说话,虽好奇那狐族小公子怎么又溜了出来,却也只远远看着,并未上前惊扰。
在他们看来,能让素来孤僻的陌尘公子与人交谈片刻,也是好的。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
至于有苏月尘在狐族过得如何?
看他此刻眉飞色舞、全无拘束的模样,总归是比自家那位小小年纪就肩负沉重责任的陌尘公子要自在快活许多的。
自那日起,月尘时不时就会到半月阁同他谈心,拉着他去玩,与他同榻而眠,在外人看来,两人之间有着青梅竹马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