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能听见后世人面对此地空余地名时的扼腕叹息。
当他最终弯下腰,亲手搬起一块沉甸甸的冰凉青砖时,指尖传来的粗砺触感,让他恍惚觉得自己正在参与一场对历史的“谋杀”。
这种精神上的负罪感,与为安家立业、解决实际生存需求的迫切愿望,在他内心激烈交战,让他有一瞬间的精神恍惚,几乎站立不稳。
“辰子,咋了?是不是太累了?”旁边的王卫国察觉到他的异样,关切地问道。
吕辰摇摇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尘土味的空气,将这种矛盾的情绪转化为积极的悲壮动力。
他告诉自己,他们此刻的行为,或许可以被视为是在为这些即将湮灭于历史尘埃的古旧砖石,寻找一个最后的、有价值的归宿。
与其让它们在风雨侵蚀中彻底化为齑粉,或者被无情地砸碎用作铺路的石子,不如让它们在自己的新家中“复活”,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履行“庇护”与“承载”的使命。
这或许,是这种无奈现实下,一种卑微的文化传承。
想到这里,吕辰的目光变得坚定而专注。
他开始刻意地在废墟中搜寻,目标明确。
“卫国,国华,咱们重点找这种带字的砖!”吕辰拿起一块侧面带有清晰戳印铭文的城砖,向大家示意。
明清时期,为保证城墙建筑质量,实行“物勒工名”制度。
砖块侧面常带有阳文或阴文的戳印。
吕辰仔细分辨着这些古老的文字,有的标明产地,如“临清县窑造”、“顺天府大兴县”。
他抚摸着这些地名,仿佛能看到当年大运河上漕船往来如织,将各地烧制的城砖源源不断运往京师的繁忙景象,这背后是庞大帝国漕运经济和物资调拨史的缩影。
有的刻着烧造工匠或负责人的名字,如“窑户王士吉”、“作头张文”。
指尖划过这些数百年前普通劳动者的名字,吕辰仿佛能穿越时空,与那些默默无闻的匠人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感受到他们手心的温度与汗水。
甚至还有一些砖块清晰地印着年代,如“嘉靖三十六年”。
这是砖石最直接的身份证,记录着它们诞生的确切时刻。
他还特别留意那些带有“历史痕迹”的砖块。
比如,某些砖块上留有深浅不一的弹孔或凿击的疤痕,那可能是近代以来北京城苦难与抗争的无声见证。
他也会选择那些边缘被数百年风雨侵蚀得圆润光滑的砖块,感受时间这把无形刻刀留下的独特质感。
在震耳欲聋的劳动号子和漫天飞扬的尘土中,他们这支小小的队伍,仿佛一群另类的考古学家,在砖石瓦砾的废墟中仔细地翻寻、鉴别。
吕辰抹去一块厚重青砖上沾满的泥土,露出了“嘉靖三十六年 窑户李福”的清晰铭文,他凝视片刻,小心地放在一边;他又抚摸另一块砖上那个触目惊心的弹孔,指尖仿佛感受到百年前那个夏日的灼热与枪炮的轰鸣,内心一阵刺痛,但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将这块沉重的“历史”搬上了板车。
夕阳将他们忙碌的身影拉得悠长,金色的余晖洒在堆积如山的旧城砖和年轻人满是汗水和尘土的脸上、身上。
他们推着沉重的板车,踏着满地碎砖,吱吱呀呀地踏上归途。
车上装载的,早已不仅仅是未来新家的建筑材料,更是半部沉甸甸的、浓缩了帝都兴衰变迁的砖石史书。
接下来的几天,只要工作允许,红星轧钢厂和实践基地就会出现一道独特而引人注目的风景线。
下班铃声一响,建房组六人小队,有时还会拉上吕辰、汪传志等有空的同学,推着从厂里借来的板车,拿着各式工具,浩浩荡荡地奔赴东便门至朝阳门之间的拆迁现场。
这片区域如今已彻底失去了往日的齐整与威严,断壁残垣触目惊心,巨大的城砖或散落一地,或半埋于夯土之中,仿佛一头倒下的巨兽嶙峋的骨架,在秋风中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与无奈。
起初,看守工地的老师傅见这群衣着整齐,明显是文化人的年轻人,拿着条子跑来捡这些“破烂”,眼中满是诧异和不解。
但当王卫国递上盖有街道办大红印章的批条,并诚恳地说明是兄弟们合伙,要自己动手盖房子安家时,老师傅的眼神瞬间从不解变成了深深的动容和毫不掩饰的赞赏。
“好小子们!有志气!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比那些光会伸手向国家、向单位要这要那的强百倍!”老师傅布满老茧的大手用力一挥,声音洪亮,“挑吧,捡吧!只要不靠近我们划定的危险区,不影响大部队施工,看得上的,能搬动的,你们都尽管拉走!就是有一条,得自己收拾利索,注意安全,别让砖头瓦块磕了碰了!”
有了这份“尚方宝剑”和老师傅充满善意的默许甚至鼓励,他们干得更加热火朝天。
王卫国等力气最大,负责用钢钎和撬棍,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深深嵌在坚硬旧灰浆里的完整城砖,一块块地撬松、取出,既要保证砖的完好,又要注意防止上方松动的砖石滑落。
吴国华等心细的,负责将撬下的砖块搬到一旁,用锤子、凿子仔细地将上面顽固附着的灰浆磕打干净,然后按照砖的完好程度、尺寸和品类,分门别类地码放整齐。
这活儿看着简单,实则极其耗费体力,更需要耐心和技巧。
撬砖是个巧劲儿,力道、角度稍有偏差,一块上好的城砖就可能崩角裂开,前功尽弃。
磕打灰浆更是尘土飞扬的苦差事,不一会儿,每个人头上、脸上、身上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黄尘,汗水混着尘土流下,在脸上冲出一道道泥沟,一个个都成了名副其实的“泥人”。
但没有人叫苦,没有人喊累。
偶尔的玩笑和互相打气,是这艰苦劳作中最有效的润滑剂。
“嘿!国华,你看我找到的这块!‘万历二年’,字儿多清楚!这砖烧得,瓷实!”任长空举起一块青砖,像献宝一样递给吴国华。
吴国华推了推鼻梁上沾满灰尘的眼镜,接过来仔细端详,啧啧称赞:“好砖!密度高,敲击声清越,是上品!这块得单独放,将来砌在院墙最显眼的地方!”
另一边,王卫国在废墟深处喊道:“辰子,这边有几根老房梁,看木质像是榆木的,料子不错!就是太长了,得想办法截断才能运走。”
吕辰擦了一把汗,大声回应:“不着急!咱们就跟蚂蚁搬家一样,积少成多!今天搬砖,明天运木料,总有一天,能把咱们需要的都备齐!”
夕阳再次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涂抹上金黄的光晕。
一行人拉着吱呀作响的沉重板车,步履坚定地行走在返回南锣鼓巷那片白地的路上。
板车的木轱辘压在古老的青石板街面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仿佛在应和着这群年轻人蓬勃的心跳、坚韧的意志以及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
沿途的街坊邻居,看着这支满身尘土的“运砖队”,都会投来好奇、羡慕的目光。
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甚至会驻足良久,望着他们和板车上的旧城砖,眼中流露出复杂难言的情绪,喃喃低语:“这帮年轻人,是咱新国家的样子!就是这些老砖……唉……”
建房师傅们也完全没有闲着。
他们拿着清理回来的砖块、木料样品,反复查看材质,敲击听音,估算着大致用量和损耗,开始在原有的规划图纸上进行更精细的调整和标注。
两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对这项特殊的工程倾注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和心血。
这不仅是因为那份沉甸甸的“慰问物资”,更是因为他们从这些不怕脏、不怕累、有文化、懂技术、更肯俯下身子实干的大学生、青年技工身上,真切地看到了这个国家未来的脊梁与希望。
他们愿意用自己一辈子的手艺,为这些年轻人,筑起一个坚实、温暖、可以遮风避雨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