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师生和工程师们的情绪被彻底点燃。
自由提问环节开始,会场气氛活跃起来。
经费的分配、技术的可行性、理论与实际的落差……一个个问题被抛出,一场场思想的碰撞在会场上演。
刘星海、赵老师、方教授等人从容应对,时而用高深的理论解释,时而用形象的比喻说明,甚至坦诚某些环节确实存在挑战,需要共同努力。
这种坦诚和务实,反而赢得了更多的尊重。
然而,当主持人示意一位坐在后排、气质沉静、目光中带着深邃思考的中年学者发言时,会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此人缓缓起身,神情庄重而诚恳,他向主席台和全场微微颔首致意,声音清晰而平和。
“王副校长,刘教授,李厂长,诸位同仁,同学们。鄙人汪瀚,北京大学数学力学系教授。今日冒昧前来,是听闻贵校与红星轧钢厂的合作取得了阶段性重大成果,并发布雄心勃勃的第二期规划,心向往之,特来学习,并带来一些关乎我国工业技术长远发展的思考,与诸位共同探讨。”
他的开场白没有丝毫火药味,只有纯粹的学术探讨意愿,这反而让会场变得更加安静,众人凝神倾听。
“首先,我要对清华同仁和红星轧钢厂的同志们表示由衷的敬佩。”
汪瀚教授语气真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理论构想转化为车间里实实在在运行的系统,解决了国家建设的燃眉之急,此等‘知行合一’的精神,是我等需要认真学习的。”
他话锋转入正题,神色变得严肃:“然而,正因贵我双方所从事的事业,关乎国家工业化的根基与未来,有些根本性的问题,我认为我们必须共同面对,进行更深层次的思辨。这并非针对具体技术路线的否定,而是出于对如何更好地构建我们国家自主、可持续工业技术体系的责任感。”
“第一个问题,关乎‘理论基础’与‘工程实现’的平衡。”汪瀚的目光扫过课题清单,最后落在刘星海教授身上,“刘老,贵方的二期课题,无论是自适应控制、振动监测,还是宏伟的热处理线自动化,其技术路径呈现出强烈的‘问题导向’和‘工程驱动’特征,力求快速解决生产中的具体瓶颈,这无疑是正确且必要的。”
“但作为教育者和基础研究者,我不免心生忧虑。”他语气深沉,“我们是否在全力推进‘应用’的同时,对支撑这些应用的、更普适性、更底层的基础理论研究和数学工具开发,投入了足够的力量?例如,At-02自适应控制,其核心算法的收敛性证明、鲁棒性分析,是否与硬件开发同步?pq-01中复杂的传热学模型,其简化是否建立在严格的尺度分析和量纲齐次性之上?”
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一种对学问本身的敬畏与执着:“我担忧,如果我们的工程实践长期建立在经验修正和近似模型之上,缺乏坚实的、经过严格数学锤炼的理论骨架,那么这些宝贵的实践经验将难以提炼、升华,难以形成我们自己的、具有普遍指导意义的‘中国工业自动化学派’。当下一代技术变革来临,我们是否可能因为基础理论的薄弱,而再次陷入被动?我们的高等教育,在培养‘能动手’的工程师的同时,是否也应确保他们拥有‘明其理’的深厚内功?”
这时,汪瀚身后一位神情专注的研究生站起身,他的提问也延续了其导师的风格,充满了对知识体系完整性的关切:“刘教授,我补充一点。我们注意到贵方的技术架构,大量依赖于‘掐丝珐琅’这类定制化硬件和特定工艺。这种高度特化的技术路径,在解决当前问题上效率卓着。但从国家资源优化和人才培养的角度看,这是否会使得知识体系过于‘碎片化’和‘场景绑定’?不利于形成标准化的、可迁移的技术模块?我们是否应该更早地引导一部分顶尖人才,去攻关那些更具通用性的、平台型的底层技术,哪怕它们短期内难以看到具体的‘钢水’和‘板材’?”
汪瀚微微点头,接过话头,提出了第二个,也是更核心的关切,关于“人才培养”与“学术生态”。
“这引出了我的第二个思考,或许更为根本。那便是我们顶尖大学,在服务国家战略时,应侧重于培养何种人才,营造何种学术生态?”他的目光扫过台下年轻的清华学子。
“清华的‘真刀真枪搞实践’,让学生深入车间,直面问题,培养出的工程师务实、能干,能迅速为国家创造价值,此乃巨大优势,北大亦当借鉴。”他首先再次肯定。
“然而,”汪瀚的语气带着一种长远的忧思,“我担心,如果我们的优秀学子过早、过深地陷入具体工程问题的‘汪洋大海’,是否会无形中压缩了他们进行系统性、前瞻性基础研究的时间和精力?是否会削弱了他们构建宏大理论框架的能力和野心?”
“一个国家强大的、自主的工业体系,不仅需要能解决‘今天’问题的卓越工程师,更需要能定义‘明天’技术范式的战略科学家和理论奠基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振聋发聩:“后者往往需要长时间的静心思考,需要沉浸在抽象的数学世界和物理原理中,需要耐得住寂寞,去探索那些暂时看不到直接应用、却可能决定未来数十年技术走向的‘无用之学’。”
“我的问题是,”他看向王副校长和刘星海教授,眼神清澈而恳切,“在我们如此强调‘产学研结合’,强调‘将论文写在祖国大地上’的今天,我们顶尖学府,应该如何平衡‘解决当下需求’与‘孕育未来突破’之间的关系?我们是否在制度设计、资源分配和价值导向上,为后者留下了足够的空间和崇高的地位?我们是否有可能,在热火朝天的实践基地旁边,也建立起同样强大的、专注于攻克工业‘母问题’的理论高地?”
汪瀚教授是站在国家科技发展战略和人才培养哲学的高度,提出了深沉的叩问。他的担忧源于对国家长远发展的责任感,他的质疑出自对学问本身的纯粹尊重。
会场陷入了更深的思考。
这不仅是一场技术发布会,更像是一场关于中国工业科技未来走向的高层论坛。
面对这直指核心的、充满家国情怀的提问,刘星海教授的神色也变得更加庄重。
他沉默片刻,仿佛在咀嚼每一个字的重量,然后缓缓开口:“汪瀚教授,您提出的问题,深刻,沉重,且无法回避。感谢您以纯粹的学术良知和国家责任感,为我们敲响这警钟。”他首先表达了最高的敬意。
“您关于理论基础与人才培养的忧虑,我完全赞同,并且感同身受。”刘星海坦诚道,“我们目前的做法,某种意义上,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优先选择。国家急需,封锁严峻,我们必须先解决‘有无’,先让机器转起来,先让人才能顶上去。”
“但是,‘不得已’不能成为‘长久之计’。”刘星海话锋坚定起来,“您说得对,没有坚实的理论基础,我们的技术大厦终究是脆弱的;没有能够仰望星空的战略科学家,我们的工业发展将缺乏持续的动力。因此,在二期课题中,我们特别强化了前瞻性与基础研究板块,其目的,就是在解决‘今天’问题的同时,为‘明天’播下种子。”
他看向台下年轻的学生们:“至于人才培养,我们追求的,并非是培养只会动手的‘匠人’,而是希望他们‘上手快’,同时‘后劲足’。实践,是最好的课堂,它能提出理论课堂上无法提出的真问题。我们鼓励学生在解决具体工程难题时,追溯其理论根源,将实践经验上升为理论创新。这或许是一条更艰难的路,但一旦走通,他们将成为既懂实践、又明理论的‘将帅之才’。”
最后,刘星海教授的声音充满了力量:“汪教授,我相信,‘实践驱动’与‘理论引领’并非对立,而是可以相互滋养、螺旋上升的。清华与北大,各有传统,各具优势。或许,未来我们两校可以探索更深入的合作。北大的深厚理论根基,与清华的工程实践平台相结合,共同为国家培养既能‘脚踏实地’、又能‘仰望星空’的栋梁之材,共同构建您所期望的、既解决当下问题、又引领未来发展的完整创新体系。这,才是我们这一代人应有的担当!”
刘星海的回应,格局宏大,既承认了现实困境,又展望了合作未来,将一场潜在的路线之争,升华到了共同为国家未来奋斗的崇高层面。
汪瀚教授听完,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些许释然和赞同,他深深地点了点头:“刘老所言,高瞻远瞩。若能如此,实为国家之大幸,学界之大幸。期待未来能与清华同仁有更多交流与合作。”他缓缓坐下,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这场交锋,没有胜负,只有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深切关怀和对真理的共同探寻。
它让在场的每一位师生都感受到肩头沉甸甸的责任,也看到了超越门户之见的、更加广阔的可能性。
最后,清华大学的王副校长进行了总结动员。
他高度肯定了“红星-清华”实践基地前期取得的巨大成绩,称其为“全国厂校合作的一面旗帜”。
“第二期课题的发布,标志着我们的合作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更成熟的战略发展期!”王副校长声音铿锵,“这些课题,瞄准的是国家工业自动化的迫切需求,夯实的是自主创新能力的根基。清华大学将一如既往,全力支持项目的开展,为师生们创造最好的条件,期待你们勇攀科技高峰,将论文写在祖国的大地上,将成果应用在现代化的建设之中!”
他的话语,为这次发布会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更像是一声嘹亮的冲锋号,激励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发布会结束后,人群并未立刻散去。
大家围在展板前,聚在老师傅或学生周围,继续着热烈的讨论。
213宿舍的兄弟们,以及联合课题组的师兄师姐们,此刻也分散在会场各处,为那些感兴趣的老师同学们进行着更具体、更贴近实践的讲解。
他们穿着统一的“青衿致远”装,身姿挺拔,言语间既有学生的谦逊,又带着一线实践者的自信,成为了会场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进会场,照亮了一张张充满激情与向往的脸庞。
理想、激情与国家需求,在这个春日的下午,紧密地交融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