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眼神明亮地看着吕辰三人:
“好了,清净了!碰上这俩榆木疙瘩,多说一句话都嫌费劲!整天不是机器就是数据,要不就是厂里那点事儿,乏味得很!”
他小心地抱起那坛酒,又指了指木桶:
“走!小吕,柱子,雨水,带上咱们的好酒好虾,跟我去个地方!我带你们去见个真有意思的老家伙!保准让你们开眼!”
说着,他也不等吕辰他们回应,竟是迫不及待地率先向外走去,步伐轻快得不像一个老人。
吕辰三人相视一笑,赶紧提起河虾,跟上郎爷的步伐。
小咪在雨水怀里“喵”了一声,似乎在表达对这突然行动的惊讶。
走出院门,午后的阳光照在青灰色的胡同墙上,也照在郎爷略显孤傲却又焕发着生机的背影上。
郎爷领着吕辰三人,穿过几条胡同,来到一处青砖灰瓦、门脸不甚起眼的院落前。
院门虚掩着,郎爷也不叩门,径自推开,仿佛回自己家一般熟稔。
院内与郎爷家的书卷气不同,更显清寂空旷。
虽是寒冬,院中一株老梅却虬枝盘错,暗香浮动。正房檐下挂着几只鸟笼,罩着深色布罩,悄无声息。
整个院子静得能听见雪花落在青砖上的细微声响。
郎爷示意吕辰三人稍候,自己率先掀开正房的棉布帘子进去了。
里面隐约传来几句低语,片刻后,郎爷探出头来招手:“进来吧,暖和暖和。”
吕辰提虾,何雨柱抱酒,雨水抱着小咪,鱼贯而入。
一进屋,一股混合着老木头、陈墨、淡淡檀香和一丝若有若无酒醇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陈设极简,却件件不凡。明式黄花梨家具线条洗练,温润的包浆在昏暗光线下流淌着幽光,绝无半点浮夸的“贼光”。
多宝阁上零星摆着几件文房雅玩,一方古砚、一枚青铜镇纸、一只天青釉笔洗,看似随意,却皆非凡品,与整个空间的气场浑然一体。
靠窗的黄花梨螭纹画案后,一人正背对着他们,俯身看着案上的一幅展开的手卷,看得极为专注,仿佛根本没察觉有人进来。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藏青色呢子中山装,颈间围着条灰色羊绒围巾,背影清瘦,腰杆却挺得笔直。
郎爷也不催促,自顾自地在旁边的官帽椅上坐下,顺手拿起案几上一对被盘得紫红油亮的核桃,熟稔地把玩起来。
吕辰三人屏息立在门口,不敢打扰。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人才缓缓直起身,却仍未回头,只是对着手卷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京腔特有的懒洋洋的调子,却字字清晰,有种金石般的质感:
“来了?自己找地方坐。炉子上有水,想喝自己沏。”
说完,又微微俯身,似乎要继续研究那手卷。
郎爷习以为常,笑道:“老田,别摆弄你那儿张破纸了,瞧瞧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这时,何雨柱怀里那坛酒的泥封香气,似乎又被屋内的暖气烘得浓郁了几分,丝丝缕缕地飘散开来。
画案后的“老田”正要低下去的背影猛地一顿。
他倏地转过身来。
吕辰这才看清他的面容。约莫五十多岁,面容清癯,颧骨略高,皮肤紧贴骨骼,显得异常干净利落。
他眼皮习惯性地耷拉着,似乎对周遭一切都不甚感兴趣,带着一种淡淡的倨傲。
但此刻,那半阖的眼缝里却陡然射出两道锐利如电的光,瞬间就锁定在何雨柱怀里的酒坛上。
他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了两下,原本平淡无波的脸上,竟像投入石子的古井般,泛起一丝涟漪。那是一种极度专注、甚至带着点贪婪的嗅探。
“这是?”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没了之前的懒散,带上了一种凝重的分量,“衡昌烧坊?”
他不等回答,脚步极快地绕过画案,几步就到了何雨柱面前,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坛酒,仿佛要看穿那泥封和陶坛。
他伸出右手,那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极整齐干净,轻轻拂过坛身上斑驳的标签痕迹,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摸情人的肌肤。
“不对,这香气,沉而不浊,厚而弥清,带着点药香,又隐有花果的底子,这绝不是普通年份的衡昌!”
他猛地抬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何雨柱脸上,锐利得让何雨柱下意识地想后退,“哪年的?”
何雨柱被他的气势所慑,忙道:“回,回田爷,说是,是1936年的。”
“36年的?!”田爷眼中精光爆射,脸上瞬间焕发出一种近乎狂喜的光彩,刚才那副懒洋洋的倨傲神态一扫而空,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岁,
“好家伙!这是从哪儿刨出这等好货色?这玩意儿可有些年头没见着了!快!快拿来我瞧瞧!”
他几乎是“抢”一般从何雨柱手里接过酒坛,小心翼翼的,像抱着一个婴儿。
他走到窗边光亮处,仔细摩挲着坛身的每一处细节,查看泥封的完整和风化程度,又凑到坛口,闭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陶醉的神情,仿佛已饮下了琼浆玉液。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味儿!”田爷激动地搓着手,在屋里踱了两步,脸上的笑容真切而热烈,
“36年的衡昌烧坊啊!抗战那会儿埋下去不少,能完整起出来的十不存一!这泥封,这酒线,保存得极好!难得!太难得了!”
他晃了晃酒坛,似乎根据声音就能判断酒液存量。
他这才像是终于注意到了屋里的其他人,目光扫过吕辰提着的木桶,又是一亮:
“嗬!这虾!潮河青虾?这品相!青黑透亮,三寸往上,难得的上品!”
他看向吕辰,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和不易察觉的赞赏,“你小子弄来的?”
吕辰微笑点头:“过年了,弄点鲜货,给您和郎爷添个下酒菜。”
“好!好!会办事!”田爷大笑起来,“郎秃子,你倒是捡了个宝贝!这小伙子,对我脾气!”
他抱着酒坛,爱不释手,又指挥何雨柱:
“那小伙子,对,就是你,去里屋八仙桌底下,把我那套粉彩酒具拿出来烫上!今儿个我得好好品品这老酒!”
接着又对吕辰道,“虾提到厨房水缸里养着,吐吐泥沙,一会儿让……”他看向何雨柱。
郎爷接口:“他叫何雨柱,北京饭店川菜掌勺大师傅赵四海的关门弟子,家传的谭家菜,快要出师了,酸菜鱼就是他鼓捣出来的,我让他来露两手。”
“成!好酒好虾,就差好手艺了!柱子是吧?厨房在那儿,自己看着弄几个下酒菜!用料自己找,我这厨房虽小,该有的都不缺!”
田爷吩咐得极其自然,仿佛吕辰几人已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何雨柱忙应了声,提着虾桶就往厨房去。雨水抱着小咪,乖巧地坐到郎爷身边的绣墩上。
田爷的注意力又回到酒上,拉着郎爷兴奋地讨论着这衡昌烧坊的典故、口感以及配什么菜最能激发其风味。
吕辰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一句关于酒或虾的见解,竟也能引得田爷点头赞同。
屋内原本清冷拘谨的气氛,因一坛老酒、一桶鲜虾,瞬间变得活络温热起来。
炉火噼啪,酒香暗浮,窗外寒意被彻底隔绝在外。
两位脾气古怪的老爷子,一对灵秀聪慧的兄妹,在这方古雅天地里,竟意外地达成了一种和谐的默契。
田爷小心翼翼地将那坛酒放在暖炉旁的矮几上,像是安置一位尊贵的客人。
他搓了搓手,脸上洋溢着孩童得到心爱玩具般的纯粹喜悦,对郎爷道:
“老郎,今天你这礼,可送到我心尖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