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们总吵架。”
“因为每个人想要的不一样。”青林想起实验室里的同事,为了数据误差能争得面红耳赤,“但总有一些东西,是大家都想要的。”
“是什么?”
“安稳,还有……活得明白。”青林说这话时,已经能看到城西学宫的飞檐了,青灰色的瓦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学宫附近的巷子安静许多。邻居不是读经的儒生,就是做笔墨生意的匠人。清晨能听见学宫里传来的朗朗书声,傍晚能看到先生们穿着儒衫在巷子里散步。孟母租了间带院子的小屋,虽然比前两处更简陋,却让她松了口气。
轲儿起初很不适应。没有了市集的热闹,他只能趴在院墙上看学宫里的学生背书。有天他跑回来,兴奋地告诉孟母:“娘,他们在念‘三人行,必有我师’!”
孟母的眼睛亮了,当天就把织布机搬到了窗边,让轲儿能时时听见读书声。青林则在学宫打杂,帮着抄写竹简,换些旁听的机会。他发现这里的先生讲课时,总喜欢说“礼”与“仁”,却很少提及宇宙的运行。
“你说的那些星星,真的在天上走固定的路吗?”轲儿在油灯下帮青林整理竹简,突然问道。他的手指已经不像在坟地时那样粗糙,沾着淡淡的墨香。
青林想起光谱仪还能工作时看到的星图:“就像马车要沿着车辙走,星星也有自己的轨道。”
“那人间的道理,也有轨道吗?”
“或许有,”青林看着油灯跳动的火苗,“但人比星星复杂。星星不会问‘为什么要走这条路’,人会。”
轲儿沉默了,在竹简上写下一个“道”字。那字歪歪扭扭,却带着一股执拗的力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青林的打火机早就没了油,成了轲儿把玩的物件。孩子总好奇那金属壳子里藏着什么,青林只说那是“来自很远地方的星火”。孟母的织布机转得越来越慢,因为轲儿去学宫读书的时间越来越长,她需要更多的粟米买笔墨。
变故发生在一个雪夜。学宫的先生突然来访,神色凝重地对孟母说:“轲儿这孩子,资质过人,只是……他总问些奇怪的问题。”
“什么问题?”孟母的手捏紧了衣角。
“他问,‘仁者爱人’,那鸟兽草木算不算‘人’?他还说,‘天命’若像星辰轨迹般固定,人为何还要努力?”先生叹了口气,“这些问题,老夫答不上来。”
青林躲在门后,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自己不该用那些现代观念影响轲儿,可他忍不住。就像他忍不住告诉孟母,用草木灰泡水能让布更白;忍不住教轲儿用杠杆原理撬动沉重的石磨。
孟母送走先生后,没有责骂轲儿,也没有质问青林。她只是坐在织布机前,一夜未眠。纺车的吱呀声在雪夜里格外清晰,像在做一个艰难的决断。
第二天清晨,孟母对青林说:“俺们要搬最后一次家。”
“为何?”青林愣住了,这里不是最适合读书的地方吗?
“先生说,学宫的书里,没有轲儿要的答案。”孟母的眼睛望着窗外的雪,“俺打听了,曲阜城里有位老聃的弟子,据说他能讲天地万物的道理。”
青林的心猛地一颤。他想起历史上孟母只搬了三次家,最后定居在学宫附近。难道因为他的介入,历史的轨迹发生了偏移?
第三次搬家是在开春后。他们推着一辆独轮车,里面装着轲儿的书简和孟母的织布工具,沿着泗水一路向西。青林走在最后,看着前面母子俩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楔子,硬生生插进了这段历史。
路过一片麦田时,轲儿突然停下脚步,指着田埂上的杂草问:“哥哥,你说这些草,是天生就该被拔掉的吗?”
“农人要种麦子,自然要拔草。”青林说。
“可草也在生长啊。”轲儿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抚摸草叶,“就像市集里的屠户,学宫里的先生,他们都在生长,只是样子不同。”
青林看着孩子认真的侧脸,突然明白了孟母最后一次搬家的用意。她不是要让轲儿接受某种固定的知识,而是要让他明白,真正的学习,是永远保持提问的勇气。
曲阜城比邹邑繁华得多。他们在老聃弟子的学馆附近住了下来,那是间更小的屋子,却能听见先生讲授“道法自然”的声音。轲儿每天去学馆旁听,回来后就缠着青林讨论,他的问题越来越多,从“善恶”问到“生死”,从“人间”问到“星辰”。
青林知道自己该离开了。光谱仪在一个雷雨夜突然亮起,屏幕上的星轨图逐渐清晰——那是时空通道即将再次打开的信号。他找了个借口,去城外的山上“寻找矿石”,孟母塞给他一块黍米饼,轲儿把那个没油的打火机塞回他手里:“带着吧,说不定哪天能点燃远方的星火。”
山顶的风很大,吹得青林的白大褂猎猎作响。光谱仪发出刺眼的蓝光,他最后望了一眼曲阜城的方向,能看到学馆的飞檐在夕阳下闪着光。他仿佛能听见轲儿的声音,在问“万物循环,那远方的旅人是否也能回来”。
眩晕感袭来时,青林仿佛又回到了初见孟母的那天,坟冢间的孩童正用树枝划着奇异的轨迹。他突然明白,所谓的“三迁”,迁的从来不是家,而是困住心灵的围墙。就像他跨越时空的旅程,寻找的也不是回去的路,而是某种永恒的答案。
再次睁开眼,青林躺在实验室的应急舱里,白大褂干净整洁,仿佛之前的一切只是场梦。同事们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他粒子对撞机失控时的感受,他却盯着屏幕上的粒子轨迹出神——那些跳跃的光点,像极了轲儿在泥地上划出的痕迹。
几天后,青林在图书馆查阅《孟子》,翻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时,指尖突然顿住。他想起那个雪夜,轲儿在油灯下写“道”字的模样,想起孟母织布机的吱呀声,想起曲阜城外的麦田。
书里没有记载那个来自未来的“游方匠人”,也没有提到那个没油的打火机。历史按照它该有的轨迹流淌,却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留下了星尘般的痕迹。
青林合上书本,窗外的月光落在书页上,像极了邹邑柴房里漏下的光斑。他突然想起轲儿最后那句话,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那是他用光谱仪的金属外壳融铸的,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道”字。
或许,真正的时空旅行,从来不是跨越距离,而是在某个瞬间,与永恒的智慧相遇。就像孟母三迁的路上,每一步都踏在文明延续的轨迹上,而那些看似偶然的相遇,早已写好了必然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