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瑾没再说什么,只是将账册轻轻放到身旁那摞已经审查过的账册最上方,位置显眼。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我记下了”:“希望下次问起时,孙账房能给我一个清晰、明确的答复。”
孙有才如蒙大赦,却又感觉脖颈发凉,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踉跄着退回了人群中,后背的衣衫已然被冷汗彻底浸湿,黏腻地贴在皮肤上。顾瑾那看似随意、实则精准无比的一问,如同外科手术刀般,直接剖开了他勉强维持的伪装,精准地戳中了他心中最虚、最怕被触及的地方!那笔所谓的“白玉螭龙纹笔洗”的款项,根本就是他与赵德昌等人合伙,为了填补某个巨大窟窿而虚构出来的!
接下来轮到锦绣绸缎庄的赵掌柜。他比起魂不守舍的孙有才显得镇定太多,深吸一口气,迈着四平八稳的方步上前,将一摞账册稳稳呈上,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波澜:“二小姐,小人赵德昌,锦绣绸缎庄掌柜,呈上近三年总账、明细账,请二小姐过目。”
顾瑾接过账册,并未立刻翻开,而是抬眼,仔细地打量了他一下。赵德昌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白净,下颌留着精心修剪的短须,眼神沉稳内敛,透着久经商场的精明与老练,面对顾瑾平静却极具穿透力的审视,虽保持着表面的恭敬,腰背微躬,但眼神深处却并无多少底层仆役常见的惧色,反而有一种隐晦的、基于背后倚仗的底气。
“赵掌柜,”顾瑾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绸缎庄生意繁杂,往来客户众多,三教九流皆有接触,这些年,辛苦你了。”
“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能为府上效力,是小人的福分。”赵德昌躬身回答,措辞严谨,滴水不漏。
“哦?”顾瑾话锋一转,仿佛只是闲话家常般随口提起,“我昨日偶然听闻,坊间似乎有些传言,说是有不少‘贵客’,常从贵庄后门出入,倒是别致,不喜正门风光。却不知是哪家的老爷夫人,有这等独特的习惯?”
赵德昌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瞳孔微缩,但仅仅是一瞬,便恢复自然,甚至脸上还堆起些许无奈的笑容,应对自如:“二小姐您真是明察秋毫,连这等市井闲话都听闻了。定是庄开门做生意,自然是堂堂正正迎客。偶尔有些相熟的供货商伙计,为了图省几步路,搬运布匹时会从后门经过,都是些粗使劳力,哪里当得起‘贵客’二字?让二小姐见笑了。”
他回答得合情合理,神色坦然,仿佛真的只是无关紧要的误会。
顾瑾点了点头,不再追问,如同完全相信了他的说辞,开始低头翻看账册。她看得似乎比之前更仔细一些,纤长的手指一页页翻过,速度依然不慢,但偶尔会在某些记录着大额“交际应酬”、“特殊采买”的支出上停留片刻,秀气的眉尖几不可察地微蹙,却并未像对待孙有才那样直接发问,只是默默记下疑点。
赵德昌垂手站在一旁,面色如常,但若仔细观察,能发现他垂在身侧、掩在袖中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泄露出一丝内心的不平静。这位二小姐,远比他想象的更难对付,她的平静之下,仿佛潜藏着能吞噬一切的漩涡。
待所有掌柜都战战兢兢地呈交完毕,账册在顾瑾手边的茶几上堆起了厚厚一摞,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压迫着每个人的神。
顾瑾站起身,目光再次如同冰冷的探照灯般扫过全场,将众人或苍白、或强撑、或躲闪的各异神色尽收眼底。她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带着彻骨的寒意与不容置疑的决断:
“账册,我收下了。接下来几日,我会逐一、仔细核对。”
“今日召集诸位,一是与诸位见见面,认识一下;二是要明确告知诸位,查账之事,绝非儿戏,也绝非一时兴起。先母留下的产业,每一文钱的来处,每一笔支出的去向,都需来得清楚,去得明白,有据可查,有迹可循!”
她话锋陡然转厉,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般,重点刮过赵德昌、孙有才、钱管事等几个心中有鬼之人的脸,让他们感觉脸颊如同被冷风割过:“以往如何,看在诸位多年经营的份上,我或许可以暂不深究,给诸位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这看似宽容的话语,却让孙有才等人心脏狂跳,感觉更像是死缓的判决。
“但从今日起,”顾瑾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威势,响彻整个厢房,“所有产业,无论大小,无论背后牵扯何人,都需得严格按照规矩办事!账目必须清晰、真实、完整!绝不允许再有阳奉阴违、账目不清、巧立名目、中饱私囊之举!”
她顿了顿,留下一个充满无尽威慑力的停顿,让恐惧在每个人心中疯狂滋长,才一字一句,如同宣判般说道:
“若再有敢犯者……无论其背后站着的是谁,有何倚仗,我沈婉清在此立誓,定会禀明父亲,彻查到底!届时,无论是按沈氏家规,还是依大禹国法,定将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最后四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根,带着森然的杀气,清晰地吐出。
“诸位,”她环视全场,声音恢复平静,却比之前更加令人胆寒,“可都听明白了?”
在场所有掌柜,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是悔是怕是不甘,此刻皆被这股骤然爆发、混合着冰冷杀意与绝对权威的气势所彻底震慑,无人敢撄其锋!众人齐齐躬身,声音前所未有的整齐划一,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
“听明白了!”
“下去吧。”顾瑾挥了挥手,仿佛驱赶蚊蝇。
掌柜们如蒙大赦,又如同丧家之犬,潮水般退去,不少人离开时,步伐仓皇凌乱,甚至有人互相踩到了衣角也顾不得,只想尽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看着他们狼狈消失的背影,沈澈一直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放松,忍不住上前一步,低声道,语气带着不解与急切:“姐,你刚才为何不趁势逼问赵德昌后门之事?还有孙有才,他明显漏洞百出,为何不直接拿下?他们肯定有问题!”
顾瑾重新坐下,靠在椅背上,抬手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连续的高度集中与心理博弈让她也感到了疲惫,但她的唇角却勾起一抹成竹在胸、一切尽在掌握的弧度,眼神清亮如雪后初晴:
“急什么?澈儿,打草惊蛇,若一开始就用尽全力,棍子砸得太狠太急,蛇受到致命威胁,只会立刻缩回最深最暗的洞底,要么拼死一搏,要么潜伏不出,我们再想引它出来,就难如登天了。”
她拿起玲珑珍宝阁那本蓝色封皮的账册,指尖在封面上那个被孙有才汗水濡湿了一角的指印上轻轻点了点,如同点在了孙有才惊惶的心脏上。
“今日,我只是敲山震虎。让他们清楚地知道,我已经睁开了眼睛,并且牢牢地盯上了他们。尤其是孙有才,” 她眼中闪过一丝冷嘲,“我已在他在他那本就惶惶不安的心里,种下了一根尖锐的刺。这根刺,会随着时间发酵,随着我们后续的动作,越扎越深,让他寝食难安。”
她放下账册,目光投向窗外明晃晃的日头,语气带着一种猎手般的耐心与冷酷:
“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静观其变。看看是谁先沉不住气。是这根刺先让心虚的孙有才承受不住压力,主动崩溃,向我们寻求‘生路’?还是赵德昌背后那只隐藏更深的黑手,察觉到危险,抢先做出反应,要么灭口,要么断尾求生?”
“而我们要做的,”顾瑾转回头,看着沈澈,眼中闪烁着睿智而坚定的光芒,“就是稳住心神,准备好一张足够结实、足够隐秘的网,同时,继续毫不放松地查账,施加压力。等着他们,在恐惧和利益的驱使下,自己一步步……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