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枯瘦沾满鲜血的右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左手伤口的血还在无声地流淌,浸透了半边的衣衫,在地面晕开更大的一片暗红。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巡捕在外面疯狂的砸门声、咆哮声,似乎都隔着厚厚的磨砂玻璃,变得极其遥远模糊,只剩下仪器那单调、冷酷、持续不断的“滴——”声,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麻木的神经。
梁贵发……死了?
那个在码头扛大包时总抢着帮他挑最重麻袋的汉子?那个憨厚笑着叫他“赵先生”,偷偷把省下来的半块烤红薯塞给他暖手的汉子?那个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黄包车夫,敢拎着扳手冲向巡捕的汉子?……就这么……没了?
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攫住了赵秉南的心脏,挤压得他无法呼吸。不是因为可能的牢狱之灾,不是因为巡捕砸门的威胁,而是因为……他失败了。他眼睁睁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一个他敬重的人,在他的手术台上,在他最熟悉的领域里,因为他的无能、他的莽撞、他的判断失误……流逝殆尽。
诊所门厅传来的嘈杂似乎达到顶峰,紧接着,是沉重木门被暴力撞开的巨大碎裂声!杂沓急促的皮靴脚步声如同潮水般涌入门厅!
“砰!” 急救室薄薄的木门被一只穿着厚重皮靴的脚狠狠踹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呻吟。
刺眼的手电光柱如同利剑,瞬间刺穿了急救室内昏暗压抑的空气!光束首先落在了瘫坐在地上、浑身是血、眼神空洞如同死人的赵秉南身上,然后迅速扫过一片狼藉、血迹斑斑的地面,最后定格在手术台上——那个胸膛不再起伏、被简陋仪器宣告死亡的躯体。
“死了?” 为首踹门的刀疤脸巡捕(正是仓库那位头目)看清手术台上的情形,眉头狠狠拧成一个疙瘩,语气带着一丝意外和浓重的不耐烦。他目光凶狠地扫视着满地的血污和散落的器械,最后死死盯住地上的赵秉南。
旁边一个年轻巡捕上前几步,探了探梁贵发的颈动脉,又翻开眼皮用手电照了照瞳孔,随即回头,对着刀疤脸巡捕摇了摇头:“队长,没气了。刚死没多久。” 他的目光又落在梁贵发手臂上那些狰狞的猩红纹路和旁边空了的血浆瓶标签上,脸色变了变:“这……像是输错血了……”
“庸医杀人!” 另一个巡捕看着地上的赵秉南和他手臂上还在渗血的伤口,啐了一口,“妈的,把自己也折腾得够呛!”
刀疤脸巡捕脸上的不耐变成了阴鸷和烦躁。仓库跑了关键人物,这边又死了人,还是这种性质的“医疗事故”,简直一团乱麻!他烦躁地挥了挥手:“把尸体盖起来!把这庸医和外面那个半死的家伙(指老六)都给我铐上!带回捕房仔细审!妈的,今晚尽撞邪了!”
两个巡捕立刻上前,粗暴地将如同木偶般毫无反应的赵秉南从地上拖拽起来,冰冷沉重的镣铐“咔嚓”一声扣上了他沾满血污的手腕。赵大夫没有任何挣扎,失焦的目光空洞地望着手术台上那个被草草盖上白布单的身影,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蜿蜒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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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刺骨、齐膝深的污水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绝对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沉重地包裹着一切。陈胜男背靠着滑腻湿冷的砖壁,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伤痛,口腔鼻腔里充斥着浓重的铁锈和淤泥腐败的气息。
指尖传来温热的湿润感,是被那个冰冷金属盒子边缘割破的地方。但此刻,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她右手掌心那个小小的金属疙瘩紧紧攥住!
刚才那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微弱闪电,劈开了她心头的绝望!
她小心翼翼,用沾血的拇指和食指,捏住盒子侧面那道因为机括弹动而微微张开的缝隙,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向上揭开!
没有光!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靠触觉!
指尖探入盒内,触碰到一层薄薄的、干燥的、略带韧性的材质……像是油纸?指尖捻动,油纸,像是……细小的玻璃珠?或者是……某种晶体?
陈胜男的心跳如擂鼓!不是血浆!但杀手为什么把这个东西藏在如此隐秘的地方?还用这样隐蔽的盒子装着?
她强压下心头的翻涌,手指继续在盒子底部摸索。油纸的纸张,比油纸更薄更脆,边缘还有些烧焦的痕迹?
没有任何犹豫,她颤抖着手指,小心翼翼地将这片纸张从玻璃珠(或晶体)。纸张不大,但折叠了好几层。她将其摊平在掌心,纤细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点点地、极其仔细地抚摸着纸面。
纸面非常粗糙,像是劣质的糙纸。指尖拂过中心区域时……
有字!极其微弱的凹凸感!是书写后留下的压痕!
不是炭笔!炭笔的痕迹在黑暗中摸不出来!这像是……某种硬笔用力书写留下的凹痕?或者……是另一种更古老的方式?陈胜男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指尖的血液渗出来,粘在了纸上,但她浑然不觉。她凝聚起全部心神,指腹如同最虔诚的盲者阅读盲文,屏息凝神,在粗糙的纸面上细细地、反复地摸索、辨识、勾勒……
横……竖……撇……捺……
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几个模糊的字形在她脑海中艰难地拼凑、成型:
“血……浆……在……老……管……的……烟……灰……盒……底……”
老管?烟灰盒底?!
一股电流瞬间窜遍陈胜男全身!这个名字猛地撞开了记忆的闸门!
老管!是码头那个沉默寡言、专管库房钥匙的老头子!佝偻着背,眼神浑浊,嘴里永远叼着个早已熄灭的旱烟袋!他总是坐在库房门口那只破藤椅上,脚边放着一个掉了漆的铁皮罐头盒,里面堆满了灰白色的烟灰和焦黑的烟丝残渣……
那个被随手丢在角落里、脏得看不出原色的破罐头盒?!
一线极其微弱的、几乎要被黑暗吞没的生机,如同风中之烛,在陈胜男心中猛地燃起!她剧烈喘息着,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竟带来一丝辛辣的清醒!血浆……原来藏在……那里?!杀手费尽心机,用下水道做幌子,真正的储藏点竟然就在灯下黑?!
“哗啦……” 头顶上方极远处,隐约传来模糊的声响,像是沉重的铁器摩擦声……
紧接着!
“哐当!!!”
一声沉闷巨大、带着金属回音的重物砸落声,如同惊雷般从她坠落下来的方向狠狠传来!震得整个下水道仿佛都在回响,污浊的水面荡起层层涟漪!
头顶那唯一一点代表着外部世界的微弱光晕——彻底消失了!
厚重的铸铁栅栏盖板被死死盖住了!出口被封死了!冰冷沉重的黑暗如同铁幕,轰然落下,将她彻底封死在这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地下深渊!绝望的寒意瞬间攫紧了她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