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浊浪沉浮(2 / 2)

他挣扎着站起,深吸一口气,将身体里最后一丝残存的力量全部压榨出来!他没有冲向混乱的人群,而是反身扑向胡同尽头那座垃圾山!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向上攀爬!玻璃碎片划破了手掌,腐烂的秽物沾满全身,但他毫不在意!目标只有一个——翻过那道高墙!

终于,他攀上了墙头!眼前豁然开朗。墙的另一边,竟是一片更大、更混乱的棚户区!低矮密集的屋顶如同一片灰黑色的海洋,在远处爆炸火光的映照下起伏。而在更远的地方,一条蜿蜒的、在夜幕下泛着死寂黑光的河道轮廓依稀可见——苏州河!过了河,就是公共租界相对复杂的缓冲地带!

沈默之毫不犹豫,纵身从墙头跳下,落在下方一个散发着霉味的油毡窝棚顶上!轰隆!又一枚炸弹在不算太远的地方炸响,气浪掀飞了无数碎瓦烂木!他借着爆炸的冲击波和弥漫的烟尘,迅速滑下棚顶,跌落在一条污水横流的小巷里。

他不再试图辨别方向,只有一个念头:朝着河的方向跑!利用这地狱般的混乱!

他汇入了疯狂奔逃的人流。惊恐的人群像无头苍蝇,互相推挤践踏,哭爹喊娘。沈默之低着头,将身体最大限度地缩在褴褛肮脏的衣衫里,忍着剧痛,顺着人潮的涌动方向,朝着记忆中苏州河的方位奋力移动。爆炸声此起彼伏,火光在夜幕下不断腾起,浓烟遮蔽了视线。混乱成了最好的掩护。

不知过了多久,冰凉的、带着浓重腥味的水汽扑面而来!苏州河!浑浊的河水在爆炸火光的映照下,如同流淌的熔岩!横跨在河上的铁桥——闸北桥入口处,早已被租界巡捕和全副武装的万国商团士兵用沙袋和铁丝网封锁!荷枪实弹的士兵在探照灯的光柱下警惕地扫视着桥这边黑压压、绝望哭喊的人群!

桥,过不去了!

沈默之的心沉到谷底。他焦急地沿着河岸奔跑,寻找可能的渡河点。岸边挤满了试图逃离火海的难民,一些人绝望地跳入冰冷的河水,挣扎着向对岸游去。但河水湍急,暗流涌动,加上寒冷和体力不支,不断有人消失在黑沉沉的河水中。

就在这时,一艘低矮、破旧、散发着浓烈恶臭的木船,如同幽灵般从下游一处被浓烟笼罩的狭窄河湾里摇摇晃晃地划了出来!船上堆满了鼓鼓囊囊、污秽不堪的木桶,显然是运送粪肥的“粪船”!一个穿着破烂棉袄、戴着破毡帽的老艄公,一边惊恐地看着远处爆炸的火光,一边奋力摇着橹,似乎想趁着混乱逃离这片死亡区域!

沈默之瞳孔猛缩!几乎是本能地,他奋力拨开拥挤的人群,朝着那艘粪船靠近的河岸边缘踉跄奔去!呛人的恶臭扑面而来,但他眼中只有那艘船!

“老伯!等等!载我一程!我有钱!”沈默之冲到河边,压低声音嘶喊,同时毫不犹豫地掏出怀里仅剩的最后一根小金条,在昏暗的光线下竭力晃动!

那老艄公被岸边的动静吓得一哆嗦,待看清是个浑身污秽、面目模糊的人影,又看到他手中黄澄澄的金条时,浑浊的老眼里瞬间闪过一丝贪婪和犹豫。他瞥了一眼身后火光冲天的闸北,又看了看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租界河岸,猛一咬牙,将船奋力摇近了些!

“快!快上来!不要命了你!”老艄公压着嗓子吼道,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沈默之抓住时机,纵身一跃,重重地摔在船头那堆散发着恶臭的木桶之间!小船剧烈地摇晃起来!

“坐稳了!”老艄公不敢耽搁,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摇橹。破烂的小船载着这难以言喻的“货物”和两个亡命之人,如同离弦之箭,冲入苏州河污浊湍急的主航道,朝着对岸隐约的灯火奋力划去!冰冷的河水夹杂着漂浮的垃圾和秽物,不时溅上船板,落在沈默之脸上、身上。远处闸北的爆炸声、燃烧的噼啪声、凄厉的警报和哭喊,渐渐被哗哗的水声隔开,如同隔着一层地狱的帘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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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物!全都是废物!”一声压抑着狂怒的咆哮在法租界霞飞路一栋不起眼的洋房地下室响起。

审讯室灯光惨白,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汗臭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陈明翰脸色铁青如同寒铁,站在审讯桌前,指关节因为攥紧而发白。桌上散乱地放着几张模糊的照片——济世堂后墙那个被撬开的小洞、夹缝里带血的脚印、药铺内打斗的痕迹。旁边,两个特务垂头丧气地站着,脸上带着伤,其中一个手腕明显肿胀,正是试图抓捕沈默之未果的家伙之一。

“到嘴的鸭子都能飞了?!一个人!一个受了重伤的人!在你们眼皮子底下钻了耗子洞?!还踹断了老六的手腕?!”陈明翰的声音冷得像冰锥,刺得人骨髓发寒,“这么多人,围一个破药铺,抓不住就算了,连人影去向都摸不到?!闸北那么大动静的空袭,混乱成那样,你们告诉我他蒸发了?!”

“组长息怒!”一个特务硬着头皮辩解,“那家伙……滑溜得跟鬼一样!而且闸北那会儿乱成一锅粥,炸弹就跟下饺子似的,弟兄们……”

“闭嘴!”陈明翰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茶杯盖叮当乱跳,“我不要听借口!我要结果!结果就是人跑了!线索,又断了!”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沈默之,这个如同跗骨之蛆的名字,一次次从他精心布置的铁网中逃脱,每一次都像是在他脸上狠狠抽了一耳光!这已经不是任务失败的问题,而是对他个人能力和掌控力的致命挑衅!一种被愚弄、被戏耍的强烈屈辱感灼烧着他的神经。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桌上另一份文件。那是技术科刚刚送来加急破译的密电片段,来源不明,截获于昨夜空袭开始前的通讯波段。破译后的内容零碎且令人心惊:

…目标…确认在华界…闸北…关联…济世堂暴露…乙丑…失效…启用丙级预案…追查…奉天研究所…样本…运输…火车站…

奉天研究所?样本?火车站?陈明翰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这似乎指向了一个全新的、更庞大也更危险的线索!沈默之的逃脱,济世堂的扑空,难道只是冰山一角?背后牵扯的东西,远比一个地下联络点要复杂得多!

就在这时,审讯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年轻的特务探头进来,神色有些紧张:“组长,巡捕房那边……有消息了。是关于……沈南禾小姐的。”

陈明翰猛地抬头,眼中锐利的光芒一闪:“说!”

“我们的人在公共租界同仁医院附近布控,发现沈小姐下午曾独自一人离开医院,去了法租界边缘靠近十六铺的一个小巷子,里面有个很不起眼的私人小药铺。她在里面待了大约一刻钟才出来,神色似乎有些匆忙。我们的人跟了一段,确认她安全返回了医院。”特务快速汇报,“药铺的底细还在查,看起来就是个普通卖草药的小店。”

药铺?陈明翰的心猛地一跳。在这个节骨眼上,沈南禾去一间不起眼的药铺?是巧合,还是……她也在暗中行动?她是否知道了什么?或者,那个药铺……他脑海里瞬间浮现那张纸条上的“留后路”三个字。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这条看似无关的线索,或许隐藏着更深的关联!

“药铺地址!”陈明翰的声音不容置疑。

特务立刻报上方位。

陈明翰不再理会审讯室里沮丧的手下,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和外套,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夜色深沉,法租界的街道相对安静,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迷离的光影。他发动汽车,黑色的雪佛兰如同幽灵般驶入夜幕。

他必须亲自去看看!沈南禾的行动,那个药铺,还有刚刚破译的密电……几条看似不相关的线索,却在他脑中疯狂地交织碰撞。直觉告诉他,答案可能就在其中一处!车子无声地滑行,穿过寂静的街道。当陈明翰的车子最终停在那条偏僻小巷不远处时,夜色已深如浓墨。他熄了火,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坐在驾驶座上,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车窗,死死锁定小巷深处那个早已打烊、黑灯瞎火的破旧门面——仁心草药铺。

招牌在昏暗的路灯下勉强可辨,门板紧闭,缝隙漆黑。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药材气味,以及……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混在复杂市井气味中的血腥气息?!陈明翰的神经骤然绷紧!他没立刻下车,只是无声地摇下车窗,让冰冷的夜风灌入,抽动着鼻翼,如同最敏锐的猎犬,捕捉着风中每一丝异常的气味因子。血腥气若有若无,飘忽不定,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痛了他高度警觉的神经。这气息……似乎不久前刚刚出现过!是谁留下的?

他推开车门,脚步无声地落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没有走向药铺正门,而是如同夜行的狸猫,贴着墙根,悄无声息地绕向药铺的后巷方向。后巷更加狭窄、肮脏,堆放着杂物。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地面每一寸湿痕、墙角的每一处阴影。终于,在靠近药铺后门的一处墙角,借着远处高楼霓虹反射的微光,他看到了一小片颜色明显深于周围水渍的不规则污迹!尚未完全干涸!

陈明翰蹲下身,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片污迹。粘稠、冰冷,带着一丝铁锈般的腥气!是血!新鲜的血迹!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沈默之逃脱济世堂时也受了伤……难道他逃到了这里?沈南禾下午来过这里……他们是否接触过?这血,是谁的?沈南禾是否安然无恙?

无数疑问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他站起身,目光凝重地再次投向那扇漆黑紧闭的药铺后门。这间小小的“仁心草药铺”,此刻在他眼中,充满了致命的未知和汹涌的暗流。远处苏州河的浊浪在黑暗里沉默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