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地窖的回响(2 / 2)

“……他……背后……”

“……有……鬼……”

林默的嘴唇艰难地开合着,每一次开合都伴随着胸口剧烈的起伏,包扎的布条上瞬间又洇开一圈更大的湿痕。他似乎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说出最关键的那个名字,剖析那更深层的黑暗。然而,声音却戛然而止!那双死死盯着郝铁锤的眼睛,瞳孔里的最后一点微光骤然熄灭,如同燃尽的烛芯,彻底归于一片死寂的空洞!只有嘴唇还维持着一个微张的、凝固的弧线,宛如一个巨大而无声的问号,刻在了死亡的冰冷面具之上!

“……林……默?”郝铁锤嘶哑地、试探地低唤了一声,声音如同砂纸摩擦。他死死盯着那张失去所有生气的脸,身体僵硬如铁。

旁边的老烟袋似乎也察觉到了那生命之火的彻底熄灭,他猛地捂住了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浑浊的泪水无声汹涌。老医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镊子悬在半空,他看着林默彻底失去光泽的瞳孔,布满老人斑的手第一次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带着一丝近乎虔诚的颤抖,缓缓地、极其轻柔地合上了林默那双至死都圆睁着的、写满不甘与警示的眼睛。

“他……走了。”老医生的声音嘶哑,低沉得如同地底深处的叹息。

死了。

林默也死了。

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这片污秽、绝望的角落。

他留下的最后话语,是破碎的警示,是未竟的谜团——“别信眼睛”,“陈”……“他背后有鬼”……每一个字眼都像冰冷的毒针,狠狠扎进郝铁锤被仇恨和剧痛反复蹂躏的心脏!那凝固的问号,死死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巨大的悲恸和那未解的巨大悬疑,如同两股毁灭性的洪流,猛地冲垮了郝铁锤一直苦苦支撑的麻木堤坝!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巨手狠狠攥紧、揉碎!一股撕裂般的剧痛从胸腔深处猛烈炸开!他眼前猛地一黑,浑身的力气瞬间被彻底抽空,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直直坠向无底的深渊。身体一软,彻底失去了所有知觉,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只有微弱的、时断时续的气息证明着他尚未彻底离开这炼狱。

“铁锤!”老烟袋再次发出惊恐的呼喊,扑到郝铁锤身边。

老医生迅速放下镊子,手指搭上郝铁锤颈侧的脉搏,又翻开他紧闭的眼皮查看瞳孔,面色凝重如水:“急痛攻心,又兼高烧……气血两枯……”他迅速从药箱(已被翻乱大半)深处摸出两个极小、用蜡密封的玻璃管,里面是几片白色药片和几粒黑色药丸。他捏开郝铁锤的牙关,将药片药丸塞进去,又灌入少许温水,强行让他吞咽下去。那是强心剂和最后的退烧药。

时间在沉重的死寂中一分一秒地煎熬。老烟袋焦虑地守在郝铁锤身边,不时用袖子擦去他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老医生则沉默地收拾着诊所的狼藉,动作缓慢却有条理,将还能用的沾血工具重新消毒,将散落的草药粗粗归拢。他走到那张唯一还算完整的诊桌旁,拿起一本被踩踏过、沾着泥脚印的旧笔记簿,就着昏黄的灯光,翻到空白页,用一支断头的铅笔,极其潦草、快速地书写着。写完最后一笔,他毫不犹豫地将写满字的那几页纸撕下,凑到油灯的火苗上。淡黄色的火舌瞬间舔舐了纸页,贪婪地吞没了上面的字迹,迅速化为蜷曲的灰烬,飘落在冰冷的地面。

就在灰烬落地的同时,诊所破窗外,遥远的天际线处,浓重的墨色终于被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所浸染。黎明,正带着冰冷的曙光,悄然叩击着这座被血腥和背叛笼罩的城市。

仿佛是被窗外那丝微弱的光线所刺激,郝铁锤的眼皮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混沌的意识如同沉船,在冰冷黑暗的海底艰难地向上浮升。剧痛和高热并未完全退去,如同跗骨之蛆,但一种更为冰冷、更为坚硬的东西,却在那片被悲恸和仇恨彻底犁过的心田深处,缓慢而坚定地凝聚、凝结!林默凝固的问号死去的脸庞兄弟们血肉模糊的惨状……还有那破碎的警示……所有的碎片,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血债,都在这濒死的冰冷中,被一股无法言喻的力量强行锻打、融合!

他猛地睁开眼!

眼中不再有剧痛带来的涣散,不再有绝望的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淬火之后、冰冷如铁、再无丝毫动摇的决绝!那是一种彻底舍弃了自身生死、将残躯都化为最后武器的死寂光芒!他完好的右手,五指如同鹰爪,死死抠进身下冰冷坚硬的泥土地面,指甲在无声中断裂,鲜血渗出,他却浑然不觉!

老烟袋正好端着一碗冒着微弱热气的浑浊药汤凑过来,看到郝铁锤骤然睁开、亮得骇人的眼睛,惊得手一抖,药汤差点泼洒出来:“铁……铁锤?你醒了?”

老医生也猛地回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郝铁锤的脸,仿佛要穿透那层死寂的寒冰,看清里面汹涌的熔岩。

“几点了?”郝铁锤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却冰冷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

“快……快到卯时了……”老烟袋下意识地回答。

“外面……什么情况?”郝铁锤的目光转向老医生,那目光沉重如山,带着不容置疑的索求。

老医生沉默地从角落里捡起一张被踩踏过的、皱巴巴的报纸残页,正是今天凌晨的《字林西报》(North cha daily News)号外。上面英文标题触目惊心,配着模糊的黑白照片:闸北街道一片狼藉,巡捕和黑衫队押着被捆绑的人。标题大意是:“昨夜闸北警匪激战,共党秘密据点被捣毁,悍匪负隅顽抗终伏诛!”

照片一角,赫然是陈三水那张带着谄媚笑容、正对一名警官点头哈腰的侧脸!

郝铁锤的目光在那张谄媚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有冰层下的暗流汹涌。他声音依旧冰冷:“巡捕房……有我的画像?”

“有!”老烟袋立刻回答,声音带着恐惧,“通缉令贴得到处都是!画得……画得挺像!上面说你是闸北暴乱匪首,悬赏……悬赏一千大洋!”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希望,“不过……你腿这样了……他们……”

“腿断了,人没死。”郝铁锤打断他,语气平淡地陈述着事实,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诊所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定格在墙角那堆被当作掩护的草药篓子上。“这里……不能待了。”他抬起完好的右臂,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指向老烟袋,“你,找路。弄辆……推车。”

他又看向老医生,眼神交汇间,传递着无需言语的沉重托付:“林默……不能留在这里。要干净。”

老医生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深沉的痛楚。他缓缓点了点头,动作沉重得像背负着整座山峦。他转身,沉默地走向药柜深处,开始极其仔细地清理林默身上一切可能留下身份线索的微小痕迹——一枚磨平的铜钮扣,半截断掉的皮腰带,甚至是贴身衣物上一个模糊的记号……每取下一件,都像是在剥开一层灵魂的血痂。最终,他用一块干净的粗麻布,如同裹殓般,将林默那失去所有温度的身体仔细地包裹起来,动作缓慢而凝重,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庄严。

老烟袋则趁着天光尚未大亮,带着赴死的决绝,悄然溜出了诊所的后门。他要去弄一辆运送垃圾或菜蔬的破旧独轮板车,那是他们唯一的逃生工具。

郝铁锤独自躺在冰冷的地上。断腿处持续的剧痛如同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焚烧着他每一寸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