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十七章 密匣与寒蝉
指尖抠入水泥缝隙的冰冷触感和那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哒…哒…”声,如同两根绞索骤然勒紧林默的心脏。地下有电台!这声音穿透层层阻隔,带着一种冷酷的、机械的生命力,在这死寂的仓库里显得格外刺耳,宣告着脚下隐藏着远比堆积的毒气桶更致命的邪恶核心。地面上的警笛嘶鸣声与此交织,构成一张上下夹击的死亡罗网。
林默猛地缩回手,指缝里嵌满了灰白色的水泥碎屑。他没有时间犹豫,更没有资格绝望。露露的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每一次艰难的起伏都牵动着濒死的挣扎。他几乎是扑回那堆麻袋旁,一把掀开盖在她身上用于伪装的肮脏工装。她的脸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灰色,嘴唇干裂乌紫,紧闭的眼皮下眼球似乎失去了转动的力气,只有胸口那微不可察的起伏证明生命尚未彻底离她而去。小腿伤口的恶臭,混合着仓库里硫磺消毒水的怪味,令人窒息。吗啡的药效在消退,下一次致命的痉挛随时可能降临。
必须离开!立刻离开!带着她,找到一线生机!
林默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再次投向仓库角落那件深蓝色的法租界巡捕制服和圆筒帽。它们挂在墙上,像一件被主人遗忘的戏服,散发着阴冷的诱惑。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计划雏形在他脑中瞬间成型。
他强忍着肩头伤口撕裂般的剧痛,踉跄着冲过去,一把扯下那件明显偏肥大的蓝色制服外套。粗劣的布料带着浓重的汗味和陈旧灰尘的气息。他迅速脱下自己那件早已被血水、泥浆和汗水浸透、撕裂得不成样子的上衣,露出精悍却布满新旧伤痕的上身,左肩裹着的纱布仍在渗出新鲜的血迹。冰冷的蓝色外套罩上身体,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血腥味被更浓的汗馊味暂时掩盖。他接着抓起那顶圆筒形的帽子,用力扣在头上,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前额和眉毛,只留下布满尘土和血渍的下半张脸。昏暗的光线下,这身粗劣的伪装,竟也勉强勾勒出一个疲惫、狼狈的底层巡捕形象。
他奔回露露身边,扯下旁边一块巨大的、散发着浓重机油味的防水篷布,动作粗暴却异常迅速地将露露整个包裹起来,只留下口鼻勉强透气。此时的露露轻得像一片凋零的枯叶。他用找到的麻绳飞快地在篷布外捆扎了几道,做成一个简陋的裹尸袋般的形状。接着,他撕下自己染血的旧衣衬里,浸湿了水壶里最后一点水,粗暴地擦拭掉自己脸上、脖子上最显眼的血迹和污渍,尽量让那张线条冷硬的脸在昏暗光线下不那么引人注目。
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血腥、汗臭、机油、消毒水和硫磺的污浊空气呛入肺腑。他弯腰,用尽全力,将被篷布包裹的露露扛上右肩!左肩的伤口如同被烙铁反复烫过,剧痛伴随着一阵强烈的眩晕猛然袭来,眼前瞬间发黑。他闷哼一声,牙齿深深嵌入下唇,硬生生用意志顶住了这波冲击,身体晃了晃,终究没有倒下。
露露的重量压在他的伤处,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林默拖着沉重的步伐,向仓库最内侧、远离毒气桶的另一端挪动。那里堆放着更多杂乱的木箱,光线更加昏暗。靠近墙壁的地方,混杂在几个标着“机械零件”、“废铁”字样的木箱中间,有两个毫不起眼的墨绿色铁皮文件柜。
林默的目光骤然锐利如鹰隼。这些文件柜!它们的摆放位置看似随意,但柜脚下方铺着的石灰粉上,却有几道极其新鲜的划痕!柜体本身也异常干净,与周围布满厚重灰尘的木箱形成鲜明对比。这绝不是存放废旧零件的地方!
他将露露轻轻放在一个相对稳固的木箱阴影处,转身扑到文件柜前。柜门紧闭,没有明锁。他用手指沿着柜门缝隙仔细摸索,在右侧柜门内侧边缘的下方,摸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冰冷的金属凸起!
暗锁!
林默屏住呼吸,从裤脚边缘一处不起眼的缝线里,抠出一截细如发丝的钢针——这是行走刀尖必备的最后手段。他眯起眼,将耳朵几乎贴在冰冷的柜门上,指尖捏着钢针,凭借无数生死关头磨砺出的细微触感和听觉,小心地探入微不可查的锁孔缝隙。
时间仿佛凝固。仓库外,警笛的呼啸似乎又拉近了些许,隐约能听到汽车引擎的轰鸣和更清晰的本地巡捕叫嚷声。脚下,那规律性的“哒…哒…”声依旧顽固地穿透地层,仿佛死神的秒针在无情倒数。汗水混杂着脸上的污迹,沿着林默紧绷的下颌线淌下,滴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他全部的意志都凝聚在那一点指尖之上。
“咔。”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心跳声掩盖的机括弹动声响起!
林默眼神一厉,猛地拉开右侧柜门!
昏黄的灯光艰难地照亮柜内。没有预想中的文件,没有图纸。柜子里层经过特殊改造加固,内壁上竟然镶嵌着一个沉重的黑色金属保险箱!箱体冰冷,表面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中央一个泛着幽光的密码转盘锁,两圈数字环静静地停在那里,如同深渊凝望的眼睛。
秘密中的秘密!
林默的心跳陡然加速。张啸林替日本人打理的这个巢穴深处,竟隐藏着如此等级的机密!毒气、电台、绝密保险箱……层层嵌套的罪恶核心就在这里!
他没有丝毫停顿,手指再次探向那个冰冷的密码盘。但他没有立刻尝试破解——这种级别的保险箱必然有报警装置或自毁机关。他的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保险箱表面,最终停留在密码盘下方一个极其隐蔽、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金属透气孔上。他凑近,屏息凝神,一股极其淡薄的、混合着硝石和某种特殊油墨的气味钻入鼻腔。这是触发式燃烧装置的典型残留气味!一旦输错密码或者强行破坏,里面的东西立刻会化成焦炭!
门外,汽车引擎声骤然在仓库区入口方向停下!紧接着是杂乱的皮靴落地声、粗暴的上海话吆喝声:“搜!给我一间间仔细搜!上头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特别是带伤的!”
追兵到了!就在咫尺之外!
林默瞳孔紧缩,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钢铁。他飞快地扫了一眼保险箱,又看了一眼角落里生死不知的露露,再看向仓库深处那扇紧闭的、通向外部窄巷的后门。每一个念头都在电光火石间闪过:强攻保险箱?时间不够,风险太大,还可能毁掉唯一可能的线索!放弃?绝不可能!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身后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如同蚊蚋般的呼唤:
“林……默……”
林默猛地回头!露露的眼睛竟然艰难地睁开了一丝缝隙!瞳孔浑浊涣散,失去了焦距,却顽强地对着他声音传来的方向。她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每一次开合都耗尽了她仅存的生命力。
“不……不能……停……”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仿佛从遥远的地底传来,“吴……吴胖……纸……画……” 她的手指在包裹她的防水布下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想指向什么,却连抬起一寸的力气都没有了。
纸!画!吴胖子拼死送出的那张被污水浸染大半的图纸残片!林默脑中如同惊雷炸响!那张纸!他一直贴身藏在最里层!图纸残缺不全,大部分是模糊的物流编码和仓库分区图,但有一个角落,似乎有几个奇怪的、被污渍晕染得难以辨认的数字符号!他一直以为那是仓库编号的一部分,或者某种日期的标记!
难道……那根本不是仓库编号?!
林默的手指因为激动和巨大的压力而微微颤抖起来,他猛地撕开自己伪装巡捕服的内衬口袋,手指探入,指尖触到了那张被血水和汗水浸透、边缘已经发毛卷曲的纸片!他几乎是粗暴地将其拽了出来,展开了那湿漉漉、脆弱不堪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