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8月27日
闽南的太阳依旧像个火力全开的烤炉,无情地炙烤着大地,半点“秋老虎”要歇菜的意思都没有。蝉在树上扯着嗓子“知了知了”,聒噪得让人心烦意乱。
陈野正蹲在自家小院的阴凉地里等待开饭,百无聊赖地研究一只试图征服“珠穆朗玛峰”(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的蚂蚁勇士。小家伙吭哧吭哧爬一半,哧溜滑下来,再爬,再滑…陈野看得津津有味,正琢磨着要不要给它搭个“蚁工梯”,院门突然被拍得山响!
“哐哐哐——!”
伴随着一个气喘吁吁、带着十万火急腔调的声音:
“有人在家吗?!快开门!惠兰婆家来人了!急事!”
陈野一个激灵蹦起来,心里“咯噔”一下:大姑?
冲进来的是大姑丈王志军同村的一个远房堂叔,骑了辆破自行车,满头大汗,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他带来的消息,让正摇着蒲扇纳凉的陈阿嬷手一抖,“啪嗒”一声,蒲扇掉地上了。
大姑陈惠兰,早上起来就觉得肚子不对劲,一阵阵发紧,感觉像是要发动了!这本来是天大的喜事,可坏就坏在,大姑的婆婆,村里小辈尊称为“黄阿婆”的黄金珠。关键时刻掉链子了。黄阿婆愁苦地表示,自己“最近身体出了点状况”,腰酸背痛,弯个腰都跟要了老命似的,半天直不起来。总结陈词:她老人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恐怕是没法伺候儿媳妇坐月子了,而大姑丈王志军人呢?人在榕城的消防队,远水解不了近渴,一时半会儿飞不回来。所以,家里现在“连个懂事能搭把手的人都没有”,话里话外那意思,就差拿个大喇叭喊:亲家!赶紧派人来,这烂摊子我们搞不定了,你们自己闺女自己管。
陈阿嬷身后,挪过来正在小马扎上假装择菜实则偷听的陈野,小眉头瞬间拧成了麻花。前世记忆瞬间回笼——这位黄金珠阿婆,可是个重量级“影后”!什么身体不好?纯属放屁!这就是看大姑性子软、太能干,好拿捏,想趁着临盆这关口,摆婆婆的谱,给大姑来个下马威。
为啥这么说?陈野可太清楚了。大姑陈惠兰嫁过去后,那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斗得过…呃,算了,大姑太温柔,斗不过婆婆”。在外头找了个厂子做事,挣钱贴补家用;回到家,洗衣做饭收拾屋子,把王志军那个原本乱糟糟的家打理得窗明几净;路上碰到认识的老人小孩,永远笑眯眯,能搭把手绝不推辞。族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叔公提起她,没有不竖大拇指夸的,十里八乡都传,王志军祖坟指定是着了,才娶到这么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媳妇。王志军本人呢?更是“有了媳妇忘了娘”的活教材,一有空就围着陈惠兰转,嘘寒问暖,那叫一个贴心,眼里都快没别人了。
黄金珠心里能痛快?能没点想法?那才怪了。现在好了机会来了,趁着儿媳妇快生了,精准拿捏。什么“身子骨不争气”?陈野冷笑,他记得清清楚楚,前世他去探亲,这黄阿婆都八十高龄了,还能因为自家鸡被狗撵了,抄起烧火棍,迈着小脚一口气追着那狗跑出去二里地不带喘的,这叫身体不好?
而且黄金珠又不是孤寡老人,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王志军是老大,王志军在村里还有一堆婶子妯娌,都住一个村,沾亲带故。要说“没个懂事的人帮忙照顾”?骗鬼呢,无非是黄金珠觉得儿媳风头太盛抢了自己存在感,又气儿子太听媳妇话,心里憋着火,就趁着这时候发难,给陈惠兰“立规矩”,顺便把伺候月子的脏活累活甩锅给亲家。
陈阿嬷活了大半辈子,人精中的战斗精,这点弯弯绕绕能看不懂?午饭桌上,老太太气得腮帮子直鼓,对着空气就开始火力全开:
“夭寿哦,这个黄金珠,真真不是个东西,心肝比那灶膛里掏出来的灰还黑,良心都被狗啃了。”奶奶“啪”地一拍桌子,震得咸菜碟子直蹦跶,“自己儿媳妇快生了没人照顾不早吱声?非要等到火烧屁股了才来放屁,这摆明了就是要给我们家惠兰难堪,给我们老陈家难堪。” 她越说越气,眼圈都红了,又懊悔得直拍大腿,“都怪我!当初光看志军那孩子老实本分是个好的,猪油蒙了心没好好打听打听他老娘是个什么货色,这以后…我家惠兰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担忧混合着愤怒,老太太饭都吃不下去了。
下午,陈阿嬷是一刻也等不住了,她风风火火地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又把家里攒的鸡蛋、红糖、龙眼干装了满满一大篮子。叫上儿媳妇林秀芬,想了想,又把“鬼精鬼精能出主意”的陈野和“嗓门够大能壮声势”的陈晓晓一起打包带上。用她老人家的话说:“晓晓力气大,能跑腿,小野脑瓜子灵,关键时候能顶半个诸葛亮走。去给你大姑撑腰,看哪个夭寿的敢欺负我陈家闺女!” 当然,更深层原因是最近村里丢孩子的风声紧,家里没大人不放心俩娃。毕竟丢孩子这种事情在这种时候不好说出来。
再说说我们倒霉又老实的大姑丈王志军同志。他之前也挺坎坷,在部队分配的单位上班,人太实在,不懂得给上面领导“上贡”,结果被穿了小鞋。年底考核,那个领导更是变本加厉地刁难。王志军这老实人终于憋不住火了,和另一个同样受气的战友,找了个角落,跟那领导“友好切磋”了一下。后果嘛,可想而知,被“请”出了单位。后来部队老领导知道了这事,找了个营长出面,那个刁难人的主管很快也被请出去了。不过王志军主动打人,性质不好,也没脸再回去。经战友介绍,去了榕城的消防大队,干得倒是顺心,一身力气有了用武之地。
今天一大早接到家里电话,说媳妇要生了,王志军高兴得差点把消防头盔当生日帽扣头上就跑!行李都顾不上收拾,揣上全部家当就直奔汽车站。一路风尘仆仆,颠簸到晚上才赶到家。
一进家门,王志军就感觉气氛不对劲,堂屋里,丈母娘林阿嬷独自坐着,脸拉得老长,看他的眼神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自己亲妈黄金珠呢?则一脸“岁月静好,与我无瓜”地坐在另一面,悠闲地嗑着瓜子,瓜子皮吐得那叫一个潇洒。
王志军一脑门子问号,心里嘀咕:“我媳妇儿要生娃了,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普天同庆啊,怎么这两位脸色都这么奇怪?” 不过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媳妇儿,也顾不上细究,匆匆打了个招呼:“妈,我回来了,惠兰呢?” 话音未落,人已经像离弦的箭一样射向自己房间。
房间里,陈惠兰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还好,看到丈夫风尘仆仆地冲进来,眼里立刻像点亮了小星星。“志军!” 声音里带着点委屈和满满的依赖。
王志军一看媳妇儿状态还行,悬了一路的心才放下一半,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陈惠兰心疼他,催他先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王志军这才恋恋不舍地出来。在堂屋胡乱扒拉了几口冷饭,他越想越不对劲,趁着没人注意,一把拉过在厨房刷碗的自家小妹王丽娟。
“丽娟,跟哥说实话,家里到底出啥幺蛾子了?惠兰她妈怎么刚刚那样看我?咱妈也怪怪的?” 王志军压低声音,眉头拧成了疙瘩。
王丽娟这一天可也是憋了一肚子委屈和火气,自家老妈黄金珠的骚操作,她全程围观,急得跳脚又无能为力。黄金珠还得意洋洋地“教导”她:“娟啊,你学着点,以后嫁人了,眼睛可得放亮点!女人啊,凡事都不要太出风头,太能干了容易得罪婆婆,到时候被拿捏了有你苦头吃!” 王丽娟劝了好几次:“妈,嫂子都快生了,您别这样…”,结果被黄金珠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骂得她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这会儿看大哥问起,王丽娟眼圈又红了,竹筒倒豆子般全抖搂出来了:“哥你是不知道,早上嫂子觉得肚子不对劲,可能要发动了。咱妈呢,表面上是安抚嫂子躺下休息,拍着胸脯说‘放心,妈会安排’。结果一转头,就叫二哥赶紧找人去惠兰嫂子娘家报信。还特意交代二哥,要跟那边说妈身子骨不行了,腰都直不起来,没法伺候月子,让娘家赶紧来个人搭把手” 王丽娟喘了口气,小脸气得通红,“等二哥走了,我就问妈,您这不是好好的吗?干嘛这么说?你猜妈怎么说?她说前几天在村口榕树下,几个老婶子夸嫂子能干,挺着那么大的肚子还啥活都抢着干,话里话外嫌弃她这个当婆婆的不懂事、不照顾儿媳!妈觉得面子挂不住,憋了一肚子火呢,今天正好逮着机会,要给嫂子点‘颜色’看看,好好立立规矩”
王志军听到这,一股邪火“噌”地就冲上了天灵盖,拳头捏得嘎嘣响,自己媳妇儿怀着孕辛辛苦苦,临产了还要被亲妈这样算计拿捏?他转身就要去找黄金珠理论。
“哥,哥,你别冲动。” 王丽娟死死拽住他的胳膊,“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啊,你听我说完,等到下午惠兰嫂子娘家人赶到的时候,咱妈做的事才叫一个气人,那才叫火上浇油!”
王丽娟心有余悸地说起了下午的场面。
下午,当陈阿嬷带着林秀芬、陈野、陈晓晓,心急火燎地赶到王家时,一看那场景,差点当场气炸肺,家里冷冷清清,啥准备都没有,鸡圈里稀稀拉拉就只有几只老母鸡,一看就不是给产妇准备的营养品。之前陈阿嬷知道闺女怀孕,特地养了十几只肥鸡肥鸭,上个月就欢欢喜喜送过来了,现在鸡鸭呢?被黄鼠狼叼走了?去医院要用的包袱?产妇用的东西?小孩的包被衣服?影子都没见!连个有经验的老辈妇女都没请来坐镇!整个家弥漫着一股“爱咋咋地”的敷衍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