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京城夜话(2 / 2)

风声已经不是“呼呼”了,是鬼哭狼嚎般的、持续不断的尖啸!像有成千上万头愤怒的哥斯拉在屋顶和山林间玩命蹦迪、互相撕咬,震得人脑瓜子嗡嗡的。石条屋那老旧的瓦片在狂风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噼里啪啦”响成一片,仿佛下一秒就要集体真螺旋上天,手拉手离家出走,去追寻那该死的风的自由。雨水?那叫下雨吗?那特么是天河决堤,是神仙在倒洗脚水!瓢泼?不,是直接拿着高压水枪对着地面猛呲!密集得连成了无边无际、厚重无比的灰白色幕布,把屋外的世界彻底隔绝,啥也看不见,只有一片混沌的、咆哮的水世界。

小小的陈野,像个忙碌的、忧心忡忡的小地鼠,在白炽灯的光晕下转来转去。小脸绷得紧紧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活脱脱一个小老头。他手里不时端着几个大小不一、伤痕累累的搪瓷盆和塑料桶(有的还印着“囍”字或模糊的商标),眼神警惕地在屋里各处扫描。滴答,滴答…水珠精准地砸在盆底的声音,在这震耳欲聋的风雨交响乐中,显得格外清晰而烦人,像有只苍蝇在耳边不停地哼哼。

“这破房子…真是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阿嬷还说冬暖夏凉,我看是冬凉夏漏!”陈野嘟囔着,费力地把一个接了小半盆水的搪瓷盆端开,水晃荡着差点洒出来。他麻利地换上另一个空的塑料桶,看着雨水顽强地从瓦片缝隙、甚至有些石条墙的缝隙里渗出来,烦闷地抓了抓自己还有点扎手的摩根前刺,“烦死了” 他走到厚重的大木门边,扒着门框,努力探出半个脑袋望向外面那片混沌的、只有水帘的雨幕。远方?不存在的。只有无尽的水墙和风的怒吼。重生回来这几年,就没见过这么邪乎、这么持久的雨,连着下了三天三夜,势头一点没减,反而越演越烈。他心里沉甸甸的,像压了块湿透的石头:“今年…怕是有不少人家房子要塌,田要淹,日子难熬了。”

台风登陆第二天,风眼来到了武荣市这边,有那么一会儿奇迹般地风停雨歇。老爸陈文国就顶着这难得的“天窗”,以及厂里老板好心里让周边乡镇的工人赶紧回家看看,陈野老爸就风风火火的赶了回来。此刻,那个高大的身影正冒着外面的倾盆大雨,在院子角落里跟一堆木头、塑料布和绳子搏斗——加固那个被风吹得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表演“鸡飞鸭跳”的鸡舍和鸭舍。这已经是第二次加固了。雨水把他浑身浇得透湿,单薄的白色工字背心紧紧贴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明显比一年前结实、隆起许多的肌肉线条,手臂上贲张的血管在昏暗的光线下也隐约可见。

陈野透过门缝看着那个在狂暴雨幕中奋力拉紧绳索、钉牢木板的高大身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搅和在一起。阿公去世后,老爸的变化是实实在在的,肉眼可见的。那个曾经萦绕不去的酒味,似乎真的被他扔进了记忆的垃圾桶。整个人都清爽精神了不少,眼神也亮堂了。厂里繁重的体力活没有压垮他,反而像锤炼钢铁一样,把他锻造得更加壮实。加上陈家祖传的好底子,现在看着简直比去年那个胡子拉碴、眼神浑浊的颓废男人年轻精神了不止五岁!

“这状态…好像…大概…能维持两年?”陈野努力在模糊的前世记忆碎片里扒拉着。他依稀记得,大概是自己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村里那个出了名的、人嫌狗厌的二流郑金宝,又会像块甩不掉的、散发着馊味的烂泥一样,重新黏上老爸。

郑金宝,名字听着挺富贵吉祥,人却长得又矮又瘦,跟个没长开、营养不良的猴儿似的,还总喜欢斜着眼睛看人。他爹是早年迁来的外来户,给他留了点家产,还托人给他娶了个十里八乡都夸好看又勤快的好媳妇儿,叫林清清。那真是眉清目秀,身材该凸的凸该翘的翘,干活也是一把好手。要不是林清清嫂子家里穷得叮当响,么也轮不到郑金宝这坨牛粪来插。结果呢?郑金宝这货仗着有点老本,天天呼朋唤友出去胡吃海喝,吹牛打屁,没几年就把家底败了个精光。没钱了?没钱了也不想着正经干活,就腆着个脸到处蹭酒喝,蹭饭蹭烟,跟个寄生虫似的。老爸跟他从小一块玩到大,抹不开那点可怜的面子。最可怜的是林清清嫂子,一个人操持家务、带着一个女儿一个儿子,还得绞尽脑汁想办法挣钱糊口,累得跟头老黄牛似的。就这,郑金宝还净给她招祸,经常带些不三不四、眼神黏糊糊的狐朋狗友回家喝酒,自己喝得烂醉如泥像滩烂泥一样瘫在地上,留下那些混账东西借着酒劲对林清清和她那刚上小学的大女儿动手动脚……吓得娘仨好几次半夜三更哭哭啼啼地躲到好心的邻居家里不敢回去,瑟瑟发抖。

这一年郑金宝实在蹭不到酒喝了,家里也揭不开锅了,才腆着那张猴脸求老爸,让老爸帮忙说说情,把他塞进了老爸干活的那个修车厂。结果上班不到两个礼拜又是天天喝的一身酒气,还硬是把当时的老爸也拖下了水。厂里老板看陈野老爸干活认真一个顶两,人又长得英俊一身硬朗的形象,经常苦口婆心的劝,就这样持续了半年年关将近的时候,有一次因为郑金宝喝酒误事,脑子糊成了浆糊,给一辆来保养的、油光锃亮的黑色大奔错加了柴油,愣是把汽油车当柴油车灌了,闯下了大祸。人家车主气得跳脚,要求倒也“不过分”:把车修好,也不另外要求赔偿损失,只是要厂里老板把加错油的那个酒鬼和帮酒鬼求情的“帮凶”陈野爸爸一块轰走!厂里老板为了减少损失加上被气得七窍生烟,索性连陈野老爸一起“请”出了厂门,连解释的机会都没给。

老爸那时虽然还没被彻底带偏,只是偶尔才小抿几口,但酒瘾这颗种子,又被郑金宝这坨烂泥给强行埋下了,还浇了水施了肥。也是这一年过年时,被几个同村“好心”提携着一起出去做点小买卖,据说是倒腾点海上的事情。做生意嘛,尽管是跟着别人混点小打小闹,但应酬也少不了,酒桌文化更是免不了。在没人约束、老妈管不到的那几年里,老爸的酒量…或者说对酒精的依赖,又像野草一样,悄无声息地涨了回去,最终无可挽回地变回了陈野前世记忆中那个满身酒气、眼神浑浊的样子。

至于郑金宝的结局?陈野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那才叫一个惨绝人寰,让人唏嘘又觉得活该。好像是99年,那天暑假晚上他跟哼哈三将在村里疯跑捉萤火虫,突然看见好几辆警车闪着刺眼的红蓝灯,呜哇呜哇地冲到郑金宝家门口。小孩儿爱看热闹,挤过才从聊天的大人口中听明白了原委,郑金宝因为酒瘾犯了又没钱买酒,居然丧心病狂地带了个满身汗臭的陌生男人回家,以一百块钱一晚的价格,要把自己老婆林清清卖给人家糟蹋!林清清嫂子当时才三十岁啊,嫁给他时才二十出头!她当时正在昏暗的厨房里收拾碗筷,被那男人从背后一把抱住,上下乱动,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家那个死鬼男人,等闻到那股陌生的汗臭味,听到对方淫笑着说“你男人收钱把你卖给我了,今晚好好伺候”……。娇小的林清清嫂子根本不是那男人的对手,那个男人也是不正常的,林清清嫂子在挨了几下打后,居然把林清清嫂子的衣服故意一点点扯碎,夏天的衣料本身就薄,林清清又被死死按住,就这样被强迫了,绝望的林清清嫂子当时就崩溃了,事后摸到了案板上的菜刀……后来听说,那个男的脖子挨了两刀,当场就没了,郑金宝也被砍了一刀在胳膊上,想砍第二刀时被他连滚带爬地逃了。再后来,林清清嫂子被判了防卫过当,进去了。两个孩子彻底没了爸妈,像野草一样在村里飘着。而郑金宝自己,好像是在零几年被放出来时,喝得烂醉如泥,不知道从哪弄了辆破摩托车,骑着骑着不知怎么就摔在了马路中央,据监控拍到的,郑二流子自己迷迷糊糊脱了外套放在摩托车上人也顺势坐着,又掏出了打火机想点根烟,然而掏了烟叼嘴上后,打火机却不是点烟,而是自己把外套点了,外套就放在摩托车漏油的地方“轰”的一声,郑二流子把自己和那破车一起点成了个照亮夜空的“大火球”……结局令人作呕又唏嘘。

想到这些,陈野心里一阵发堵,沉甸甸的,想到林清清阿姨那么漂亮的一个女人就这么被糟蹋了一生,又想到自己老爸以后的样子,感觉有点透不过气。重活一世,他能改变老爸这看似被“诅咒”的命运吗?年轻克父,爷爷因他醉酒延误送医去世。晚年克子,前世自己心脏病早逝,虽然自己前世的死和老爸没关系。但是这事放农村里,…虽然迷信,陈野自己也不信,但这种流言蜚语肯定会传得有鼻子有眼,像跗骨之蛆一样缠着老爸。

“爸!”陈野冲着雨幕中那个奋力用身体顶住一块被风吹歪的木板、正抡锤子钉钉子的背影大声喊道,声音穿透雨帘,“小心点!别淋病了!钉子够不够?锤子拿稳啊!”

陈文国闻声回头,抹了把脸上瀑布般的雨水,在惨白闪电的映照下,咧开嘴露出一个格外憨厚、甚至有点傻气的笑容,雨水顺着他刚毅的下巴流成小溪:“没事,快弄好了结实着呢,你快进去外头雨大,别着凉!”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雨打不垮的韧劲。

陈野看着老爸在闪电下那瞬间清晰又模糊的笑容,又看看屋外这仿佛要吞噬天地、无穷无尽的狂风暴雨,还是感觉心里沉甸甸的,像坠了块铅。改变命运?谈何容易!就像眼前这肆虐的、人力无法抗衡的台风,个人的那点决心和努力,在时代的洪流和根深蒂固的环境惯性面前,渺小得可怜,脆弱得像风雨中这片摇摇欲坠的瓦片。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手里那个接水的塑料盆,听着头顶瓦片上密集如战鼓般的雨点声,只觉得重生后的前路,也和这窗外咆哮的台风一样,混沌未明,充满了未知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