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北的清晨总是被各种声音唤醒的。远处早点摊的油锅作响,混合着煤炉的烟味飘进筒子楼;隔壁王大妈的大嗓门穿透了薄薄的墙壁,在楼道里回荡着叫孩子起床的声音;还有谁家的收音机开得老大,放着早间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里夹杂着电流的声。
江川是被这些声音自然吵醒的。他睁开眼,天花板上那块松动的墙皮还在老地方,像块随时会掉下来的痂。屋里很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留了条缝,透进一丝灰蒙蒙的光。
脚踝的疼痛减轻了些,只是在他动的时候还会牵扯着隐隐作痛。他侧过身,看向里屋——父亲还在睡着,呼吸声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喘息。江川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尽量不发出声音。
客厅里,林暮已经醒了。他没开灯,就坐在窗边的小板凳上,借着那点灰蒙蒙的晨光,膝盖上摊着速写本,手里的铅笔在纸上轻轻滑动。他画得很专注,连江川起来都没发现,只是偶尔会停下笔,对着窗户外面皱皱眉,然后又继续画。
江川没出声,走到水缸边舀水洗漱。冰凉的水扑在脸上,激得他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他看着水盆里自己模糊的倒影,眼底的红血丝淡了些,但还是能看出没睡好。
昨晚把名片扔进铁桶后,他反而睡不着了。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江大海说的月入两千,一会儿是父亲那句南方好,一会儿又是林暮强撑出来的笑脸和眼底藏不住的水汽。他翻来覆去,直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但奇怪的是,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好像轻了些。
醒了?林暮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他停下笔,抬起头看向江川,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亮,我去热馒头。
江川点点头,没多说。他走到折叠桌边坐下,目光落在林暮摊开的速写本上。又是他画的速写,这次画的是窗外的景象——几根光秃秃的树枝,枝桠间挂着个破旧的塑料袋,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挣扎的鸟。线条比以前流畅了些,透视也准了,能看出他这段时间没少下功夫。
林暮把速写本合上,小心翼翼地放进帆布包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他起身往厨房走,脚步很轻,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回过头小声问:今天...真的去张老师那儿?
江川应了一声,看着他,不是你说的?
林暮的脸微微泛红,低下头,小声了一声,转身进了厨房。很快,里面传来了锅碗瓢盆的轻响,还有煤气灶被点燃的的一声。
江川靠在椅背上,看着厨房门口那个忙碌的小小身影,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踏实。就像这老旧的筒子楼,虽然破,虽然吵,虽然冬天冷得像冰窖,但住久了,就有了温度,有了牵挂,成了无论如何都舍不得离开的地方。
他从裤兜里摸出手机——还是那部屏幕裂了缝的旧诺基亚,是他用攒了三个月的钱买的二手货。屏幕上显示着早上六点半,信号只有两格。他犹豫了一下,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个昨天刚存进去的名字——江大海。
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方,顿了顿。
去南方的念头不是不诱人。两千块,对现在的他来说,是笔巨款。足够给父亲买个新轮椅,足够支付好几个月的医药费,足够让林暮买一整套新的画材,不用再用那些快用完的速写本和磨秃了的铅笔头。
他甚至能想象出南方的样子——温暖的天气,干净的街道,不用再闻这煤烟和铁锈混合的味道,不用再在冬天里冻得手脚发僵。还有那个汽修厂,崭新的工具,先进的设备,比他这个破棚子里的家伙什强百倍。
可是...
江川的目光转向客厅墙上贴着的那些速写。昏暗中,那些用黄色胶带粘住的画纸微微卷曲,却依然能看出上面的线条和光影。有他修台灯的样子,有铁蛋打盹的样子,还有一张画的是他自己,皱着眉,叼着烟,蹲在地上修车,嘴角却被林暮画得微微上扬,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这些,是那两千块买不来的。
厨房里传来了馒头蒸熟的香味,混合着淡淡的煤气味,飘进江川的鼻子里。这是铁北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来了,那边传来江大海带着点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还有隐约的汽车鸣笛声:喂?哪位?
表叔,是我,江川。江川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有他自己知道,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有些用力。
哦,江川啊!江大海的声音立刻热情起来,考虑得怎么样了?想通了吧?我跟你说,这机会真的难得,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