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作比伸出去的时候更慢,带着点不舍,又带着点必须结束的决断。指尖离开江川肩膀的那一刻,他感觉到心里空了一块,像被风掏空的厂房角落。手落回膝盖上,手指立刻蜷缩起来,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点轻微的刺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手心全是汗,黏糊糊的,沾了点刚才蹭到的铁锈粉末,有点痒。他把手悄悄藏到帆布裤子后面蹭了蹭,想擦掉汗水,又怕江川看见。
江川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转头看着厂房深处的阴影,侧脸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他的肩膀又恢复了平时那种紧绷的状态,像随时准备扛起什么重物。只是那只搭在膝盖上的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林暮看着他的手。
那双手总是很稳,能拧开最紧的螺丝,能修好最复杂的链条,能在昏暗的光线下准确地找到零件的位置。可现在,这双手却像有点不听使唤,手指蜷缩着,又松开,再蜷缩,反复几次,最后停在半握的状态,像是在抓什么,又什么都没抓住。
风穿过厂房的破窗户,发出呜呜的响声,比刚才更像是哭了。远处传来谁家孩子的哭闹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很快又消失了。铁北的夜晚总是来得这么快,像有人突然拉上了黑窗帘,一下子就把所有光亮都遮了起来。
林暮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正在慢慢降下来。刚才因为紧张和心跳加速而升高的体温,现在被傍晚的寒气一点点吸走。他裹了裹身上的薄外套,布料有点旧,是养父母去年给他买的,当时觉得挺合身,现在穿着却觉得有点短了,大概是这半年在铁北吃得多了点,长高了些。
他看着江川的背影。
夕阳最后的那点光已经彻底消失了,厂房里只剩下灰蒙蒙的暮色。江川的轮廓在昏暗中更模糊了,像他画里那个右下角的人影,背对着光,看不清表情。只是现在这个人影是鲜活的,能听见他的呼吸,能看见他偶尔微微起伏的肩膀,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机油、铁锈和少年人特有的干净气息。
林暮突然很想把速写本拿出来。
想把现在这个画面画下来。昏暗中的江川,微微蜷缩的手指,耳尖那抹快要消失的淡红,还有他身上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又硬又软的劲儿。可惜速写本落在林建国家里了,早上走得急,忘在了桌子上。
他只能把这个画面刻在脑子里,像刻在铁板上的纹路,一笔一划,尽量清晰。
江川终于动了一下。
不是看林暮,也不是说话,只是抬起那只蜷缩的手,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耳朵。动作很快,像在驱赶什么虫子,蹭完又立刻放下,重新搭回膝盖上,手指却不再蜷缩了,而是自然地舒展着,搭在磨得发亮的帆布裤子上。
林暮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他知道江川为什么蹭耳朵。
刚才那抹淡红,大概连江川自己都感觉到了。
夜色越来越浓,厂房里的阴影像墨水一样晕开,慢慢把两个人包裹进去。远处的狗吠声停了,只剩下风声,还有偶尔从厂区外传来的自行车链条转动的咔嗒声。林暮能闻到空气中铁锈的味道更浓了,还夹杂着点远处居民楼飘来的饭菜香——大概是晚饭时间了。
他想起林建国那个冷清的家,不知道林建国今天晚上会不会做饭,还是又像前几天一样,买两个馒头就着咸菜吃。心里有点空落落的,但很快又被另一种更温暖的感觉填满了。
至少现在,他不是一个人。
至少现在,有个人愿意让他这样轻轻拍一拍肩膀。
风又吹过来,带着夜晚的潮气,林暮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江川似乎察觉到了,肩膀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想转头,又停住了。过了几秒,他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扔给林暮。
是个用塑料袋包着的东西,有点沉。林暮下意识地伸手接住,触手是温的。
“什么?”林暮小声问,声音在安静的厂房里显得有点突兀。
“刚才买的。”江川的声音有点含糊,还是没回头,“忘了给你。”
林暮捏了捏塑料袋里的东西,圆圆的,有点软,隔着塑料袋能闻到淡淡的甜味。是糖糕?铁北中学门口那家小卖部卖的,一块钱两个,刚炸出来的时候外酥里软,甜得恰到好处。他早上好像看见江川在那家店门口站了一会儿。
林暮把糖糕紧紧攥在手里,温热的触感透过塑料袋传过来,一直暖到心里。他想说谢谢,张了张嘴,又觉得没必要。在铁北待了这么久,他好像也慢慢学会了江川的方式——很多话不用说出口,放在心里,做在行动上,就够了。
他低下头,看着手里温热的糖糕,又抬头看了看江川模糊的背影。夜色已经浓得化不开了,江川的耳尖那抹红色早就看不见了,只剩下沉默的轮廓,像厂房里那些沉默的铁架子,却又比铁架子温暖得多。
林暮轻轻吸了口气,空气里有铁锈、尘土和糖糕的甜味。他慢慢地、轻轻地,又伸出手,落在了江川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