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的右下角,洗衣机旁边的地上,放着个掉漆的铁桶,桶沿摆着半瓶矿泉水,瓶盖没拧紧,瓶身上凝着几颗水珠,用白色的铅笔轻轻提亮,像真的在反光。江川的呼吸有点发紧,他想起来了,那天特别热,修洗衣机修到一半,他去巷口小卖部买了瓶冰矿泉水,喝了两口就随手放在地上,后来忙忘了,等想起来时,水早就温了,他嫌难喝,就没再动。林暮当时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低着头,假装在看课本,原来把这些都画下来了。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画页上的铁桶,纸页薄得像层蝉翼,在他粗糙的指腹下微微发颤。指尖沾着的机油蹭到了画页边缘,留下个灰黑的印子,江川心里一紧,赶紧抬起手,用袖口去擦,结果越擦越脏,那印子像朵墨色的花,绽在铁桶旁边。
\"操。\"他低声骂了句,声音有点哑。
风从棚子破口钻进来得更凶了,吹得桌上的画页哗啦啦响,像谁在哭。江川把速写本按在桌子上,不让风再吹乱。他继续翻,动作比刚才更慢,好像每一页都有千斤重。
有张画的是他修自行车的样子。蹲在地上,头埋得很低,只能看见个发旋和紧抿的嘴。左手扶着车胎,右手拿着打气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画的背景是筒子楼的墙,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还有几处用白色粉笔写的小广告,\"通下水道\"、\"修冰箱\",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子的涂鸦。江川认出这是上周二的下午,王大爷的老永久自行车胎爆了,他在楼下修了半个多小时,当时林暮背着书包站在巷口,看了他一会儿才过来,说\"江川哥,我来写作业\"。
再往后翻,是他的手。
这次画的是他握扳手的手。2b铅笔的调子打得很重,把老茧的厚度和指甲缝里的油污都画了出来。虎口那里缠着圈纱布,是前几天拆电机时被齿轮夹的,林暮当时还问他疼不疼,他说\"没事\",其实那天晚上疼得睡不着,偷偷用白酒消了毒,疼得龇牙咧嘴。画上的纱布边缘被反复涂抹过,显得有点毛躁,像林暮当时画的时候很紧张。
页脚有个小小的铅笔字,写着\"江川哥的手\",笔画很轻,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江川盯着那几个字,手指在上面轻轻蹭了蹭,纸页太薄,差点被他戳破。他想起林暮每次递工具时,手指总是轻轻碰一下他的手就赶紧缩回去,像被烫到似的,原来他连自己的手都画了这么多张。
速写本快翻到最后了,纸页越来越薄,透光越来越明显,江川甚至能看见下一页的铅笔印透过来,像片模糊的影子。最后几页画的都是他的侧脸,各种角度的,有焊电路板时的,有修电动车时的,还有次是他在棚子外抽烟,被风吹得眯起眼睛的样子。每张画的角落里都有细小的细节——他额角的汗珠,他咬着下唇的牙印,他外套肘部磨破的洞。
最后一页是张没画完的画。
画的是维修铺的棚顶,塑料布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个快要破的气球。角落里有盏昏黄的灯泡,用几条铁丝吊在棚子顶上,灯泡周围画了圈光晕,用白色的铅笔反复提亮。灯泡蛇。画到一半,铅笔线突然歪了,然后就没再继续画下去,纸页边缘还有道浅浅的折痕,像是被人用力捏过。
江川想起今天傍晚,林暮就是趴在这张桌子上画的。当时他正在修电动车的后轮轴承,扳手拧得\"嘎吱\"响,没注意林暮。后来林暮突然站起来,说\"我走了\",声音有点抖,他还以为是风太大冻着了,现在才明白,大概是被自己发现了。
他合上速写本,指尖捏着封面的磨破处,那里的纸已经软得像块布。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有点发慌,又有点说不出的热。他想起林暮每次看他时那怯生生的眼神,像受惊的小鹿;想起他把馒头递过去时,林暮小声说\"谢谢\";想起他趴在桌上睡着时,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
原来这个看起来总是缩着脖子、怕这怕那的小崽子,一直在用他那支细细的铅笔,把自己的样子一点点画进本子里,画进铁北的风里,画进这操蛋的日子里。
江川把散落的画页一张张捡起来,按顺序插进速写本里。手指有点抖,好几次差点把纸页弄破。他把速写本放进那个掉了漆的铁盒子里——就是上次林暮落下速写本时,他找的那个装画具的盒子。盒子里还有半块橡皮和几支铅笔头,是林暮以前落下的。江川盖好盖子,把铁盒子放回工具台的角落,远离油污和螺丝的地方,就像以前每次做的那样。
风还在刮,棚子顶上的塑料布被吹得\"哗啦啦\"响。江川走到桌子旁,拿起林暮的数学作业本,塞进那个旧帆布背包里,然后拉上拉链。书包带子有点松,他扯了扯,把带子系紧。明天张强来,让他带给林暮吧,就说\"掉这儿了\",别的什么也不用说。
他转身继续收拾工具,把地上的废零件扔进角落的铁桶里,\"哐当哐当\"的声响在棚子里回荡。灯泡突然\"滋\"地闪了一下,光线暗了暗,又亮起来,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巨大的怪物。江川捶了捶发酸的腰,想起刚才速写本里的那张背影画,脊椎像串没串好的珠子,一节一节地凸着。
原来自己在别人眼里,是这个样子的。
他拿起抹布,把桌子擦干净,林暮刚才趴过的地方还有点余温,被他用抹布一擦,就没了。远处的戏曲声停了,巷子里安静下来,只有风吹着灰尘的声音,还有自己的呼吸声,有点重,有点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