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眼前的江川……林暮看着他扶着父亲肩膀的手。那双手他见过很多次,在维修铺里拧螺丝、拆链条、敲敲打打,布满薄茧,指关节因为常年用力而有些粗大,指甲缝里总嵌着洗不掉的油污。可现在这双手,正轻柔地托着另一个人的头,动作稳得像在拆精密的零件,却又带着零件没有的温度。
江川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然后伸手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子,翻出个枕头——枕头套是蓝白格子的,边角磨得起了毛球。他把枕头垫在父亲背后,动作很慢,一边垫一边问:“这样舒服点没?”
床上的人没说话,只是喉咙里又发出点轻响,头往枕头这边偏了偏。江川的肩膀松了松,林暮能看到他侧脸的轮廓,下颌线绷得没那么紧了,嘴角好像还往下弯了弯,像是在笑,又像是松了口气。
林暮突然想起自己的速写本。如果现在带着就好了。他想把江川此刻的样子画下来——不是修自行车时的专注,不是骂人时的不耐烦,而是这样的,带着点笨拙的温柔,像块被砂纸磨过的铁,露出里面藏着的软。
他的手在书包侧袋里摸了摸,空的。速写本上次遗落在江川的维修铺,被江川收进了那个掉漆的铁盒子里。林暮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江川又拿起杯子,这次里面不是米汤了,是白水。他用小勺子舀了一勺,递到父亲嘴边,动作比刚才喂米汤时更慢,眼睛盯着父亲的嘴,像在观察什么精密仪器。“喝口水漱漱嘴,”他说,声音还是低低的,“就一口。”
床上的人张开嘴,喝了一小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江川赶紧用毛巾去擦,动作快了点,父亲突然咳嗽起来——不是之前那种轻咳,而是有点急,咳得肩膀都在抖。江川立刻放下杯子,伸手顺着父亲的背,一下一下地拍,力道很轻,像在拍易碎的瓷器。
“慢点咳,”江川的声音里带了点慌,却没拔高,还是压着,“别呛着……没事了,没事了……”
他拍背的动作很有规律,一下,又一下,掌心贴着父亲的后背,像在传递什么。咳了几声,床上的人停了下来,呼吸有点急,江川又舀了勺水递过去,这次父亲没喝,只是摇摇头,闭上了眼睛。
江川放下勺子,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然后伸手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父亲的肩膀,手指在被子边缘捏了捏,把边角掖进床垫底下。做完这些,他没立刻站起来,而是坐在藤椅上,看着床上的人,一动不动,像在发呆。夕阳的光从窗户照进来,刚好落在他的侧脸上,能看到他眼角的细纹,还有额头上细小的汗珠。
林暮站在门外,忘了时间。扫帚柄在手里硌得生疼,他才发现自己一直攥着,指节都白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江川。那个总是竖起浑身尖刺的江川,那个把“麻烦”挂在嘴边的江川,原来也有这样柔软的一面。像铁北冬天里偶尔出的太阳,冷硬的空气里突然透出点暖,让人有点晃神。
一阵风吹过平台,把破窗户的硬纸板吹得“哗啦”响。江川猛地抬起头,往门口的方向看过来。
林暮吓得心脏差点跳出来,赶紧往后退了两步,躲到窗户旁边的阴影里,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墙皮簌簌往下掉,掉进他的衣领里,凉得他一激灵。他屏住呼吸,透过纸板的缝隙往外看——江川已经站起来了,正往门口走,脚步很轻,像怕吵醒床上的人。
门被推开了一点,江川的半个身子探出来,往楼道里看了看。他的头发有点乱,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一点眼睛。林暮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那道目光扫过平台,像探照灯一样,在他藏身的阴影前停了两秒。
林暮的手心全是汗,紧紧攥着扫帚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在安静的楼道里格外响,生怕江川听见。
两秒后,江川的目光移开了。他伸手把门往回拉了拉,这次没完全关上,还是留着一道缝,大概是怕屋里太闷。然后他转身回了屋,林暮听到屋里传来椅子拖动的“吱呀”声,还有江川压低的说话声,听不清内容。
林暮在阴影里又站了一会儿,直到确认屋里没动静了,才慢慢松了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他握着扫帚,轻轻往后退,一步,两步,退到楼梯口,然后转身,几乎是踮着脚尖往下走,生怕弄出一点声音。
扫到一半的灰尘还堆在平台上,像一小座灰色的小山。铁皮簸箕倒在地上,里面的灰尘撒了一地。林暮没回头,他知道明天再来时,这些灰尘大概已经被扫干净了,就像他从没来过一样。
他走到一楼,把扫帚和簸箕放回老地方,扫帚立得笔直,簸箕底的小洞对着墙根,这样漏下去的灰尘就不会太显眼。然后他走到老槐树下,解开自行车锁,跨上去,脚蹬子踩下去时,链条发出“咔嗒咔嗒”的响,比平时轻快些。
骑车离开家属院时,林暮回头看了一眼三楼的窗户。夕阳已经沉下去了,那扇窗户透出的灯光又变成了昏黄的颜色,像只疲惫的眼睛。他不知道江川现在在做什么,是在收拾杯子,还是在给父亲擦脸,或者像刚才那样,坐在藤椅上发呆。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煤烟和尘土的味道。林暮握着车把的手紧了紧,车座上江川用旧内胎补的那块补丁硌着屁股,糙糙的,却让人觉得踏实。他突然觉得,铁北的冬天好像没那么冷了,至少在某个关不严的门缝后面,藏着一点能让人暖起来的东西。
他骑着车,慢慢消失在巷子的尽头,悄悄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