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暮没说话，握着铅笔的手放松了些。他想起林建国偶尔提起的\"厂子\"，总是含糊不清，只说\"早就黄了\"。
\"那时候晚上从这儿过，\"江川的视线扫过一片废墟，像是在看什么不存在的东西，\"整个厂区亮得跟白天似的，炼钢炉的光把天都映红了。烟囱冒的烟是黑的，带着火星子，掉下来能把棉袄烫个洞。\"
他伸出手，比划了个大小：\"反应釜比现在这个还大两圈，新的，蓝灰色的漆，亮得能照见人。传送带\"哐当哐当\"响，上面全是钢坯，烧得通红，老远就能感觉到热气。\"
林暮看着他的手，那只总是沾着油污、布满薄茧的手，此刻比划着过去的景象，手指微微张开，像是想抓住什么。
\"后来呢？\"林暮轻声问。
江川收回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像是刚才碰了什么脏东西。\"后来就不行了呗。\"他说得轻描淡写，\"设备老了，跟不上趟，订单越来越少。先是减员，后来停了几个车间，最后干脆就黄了。\"
他捡起脚边一块碎玻璃，对着光看了看，玻璃边缘被磨得很圆，映出的夕阳有点变形。\"我爸就是那时候伤的，\"江川把玻璃扔回地上，\"最后一批设备拆解，钢架塌了，砸的。\"
林暮的心跳慢了半拍。他想起江川家那个昏暗的房间，想起床上那个一动不动的人，想起江川每天放学就往家跑的背影。他低下头，看着速写本上的废墟，突然觉得那些线条有点沉，压得纸都快透了。
\"画得挺好。\"江川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很轻，\"比现在这破地方好看。\"
林暮抬起头，撞进江川的眼睛里。江川的眼神很亮，夕阳的光在他瞳孔里跳，像是有火星子。他的嘴角好像微微扬了一下，又好像只是光线的错觉。
林暮把铅笔放在松木板上，小心翼翼地合上速写本。纸页之间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有小虫子在爬。他把本子抱在怀里，松木板放在旁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封面磨破的边角。
夕阳彻底沉下去了，天空从橘红变成了深灰，远处的烟囱只剩下个模糊的轮廓。风又开始刮起来，比刚才更冷，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从两人脚边飞过。
江川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该回去了，晚了路不好走。\"
林暮\"嗯\"了一声，也跟着站起来，把松木板和速写本放进书包。他拉上拉链的时候，手指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从书包里拿出速写本，又翻到最后那页。画里的铁北第一炼钢厂在昏暗中只剩下铅笔线条的轮廓，两只灰鸟还在纸页上方飞着，翅膀张得很开，像是要飞出这片废墟。
林暮把速写本递到江川面前，手指有点抖。
\"这个，\"他的声音很小，几乎被风吹散，\"送你。\"
江川看着他递过来的速写本，没立刻接。风撩起林暮额前的头发，露出那双亮得像小鹿一样的眼睛，带着点紧张，又有点期待。
远处，不知道哪个厂房的铁皮被风吹得\"哐当\"响了一声，在寂静的黄昏里格外清晰。
江川看着那幅画，沉默了片刻。画纸上，铁北第一炼钢厂的废墟在铅笔线条里立着，高大，破败，却又好像藏着点什么，在薄得透光的纸后面，微微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