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17日傍晚,磐江市浸润在一片湿漉漉的毛毛细雨里。空气吸饱了水汽,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混杂着不知哪条深巷飘来的、勾魂夺魄的麻辣火锅香气,咸鲜辛辣,钻入鼻腔。
磐江市公安局福余街派出所户籍窗口。
女民警元元指尖无意识地敲着光滑冰凉的桌面,发出轻微的“哒哒”声。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数字无声跳动,离下班还有一截。刚送走一位办居住证的大爷,老人家收起证件,布满皱纹的脸笑开了花:“妹儿手巧得很嘛,这个章盖得,比机器印出来还齐整!”元元弯起眼睛,脸颊边挤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应该的,大爷您慢走。”
屏幕暗下,屏保亮起——磐江警校2017届毕业合影。年轻的面孔意气风发,簇拥着中央的校旗。元元站在最中间,胸前那枚小小的“优秀毕业生”徽章在阳光下亮得晃眼。照片里的她,浓眉大眼,齐耳短发衬得脸蛋格外精神,眼神亮得像烧着两簇小火苗,几乎要烧穿镜头,直射向某个充满挑战的未来。
现实却是:指尖敲着桌面,等着下一个办业务的居民。桌角那盆绿萝,叶子蔫蔫地垂着。
“元元,莫搞忘了嗦?”同事彭太美端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大搪瓷缸蹭过来,缸子里胖大海胀得圆滚滚。她压低的嗓门带着磐江这座山城特有的泼辣劲儿,方言说得又快又脆,“今晚大家聚餐,老码头火锅!你那摊‘凶宅调解’的烂摊子,推了噻?福余街17号那个鬼地方,邪性得很!1999年春节,租房子住的一家五口,两天时间,五口人前前后后都死咯!查来查去,查个锤子!同年四月份,嘿,更绝!那空房子里头藏了一窝子毒贩,硬是又死了一个特牛逼的缉毒警察!现在买房的人嫌晦气要闹,卖房的也不安逸,扯皮拉筋的,哪个去沾边哪个倒血霉!”
元元放在桌面下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警裤口袋里那几颗圆溜溜、带着凉意的薄荷糖——低血糖的救星。她抬起眼,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连绵不绝的雨丝。“推不了,”她轻轻摇头,声音不高,“徐所亲自点的卯。再说……”后半句咽了回去,像颗没化开的硬糖,硌在喉咙里。
福余街17号。那个地址,她偷偷在内部档案系统里查过无数遍。1999年4月17日,深夜23点。档案里冷冰冰的文字描述:磐江市警界之星,磐江警校荣誉毕业生,梁铮,26岁。为抓捕藏匿其中的毒贩,孤身突入,身中三枪,血染空宅,至死手指仍死死扣在扳机上。
六点多,手机在口袋里嗡嗡震动。是爸爸元开阳发来的微信语音,背景音嘈杂:“元元,我回趟达县老家,要待几天。你爷爷摘桑椹,踩滑了,摔咯!莫担心,没得大事。” 元元指尖在屏幕上停顿,回了个“好”,后面跟了个“路上慢点”的小兔子表情。
她站起身,走到角落半人高的旧文件柜旁,拉开最底下的抽屉。指尖在厚厚的硬壳笔记本皮质封面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窗玻璃映出她清晰的身影:一米七的身高在户籍科显得“鹤立鸡群”,骨架匀称,警服笔挺利落,短发一丝不乱。同事们私下叫她“磐江巨兔”——调侃她这南方姑娘里少见的高挑个头、浓密蓬松的发量和温和得像兔子般的脾气。元元对着玻璃里的自己扯了扯嘴角。填报高考志愿那晚,父亲熬红的双眼和哽住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你妈妈没得了……爸爸就剩你一个了……平平安安的,比啥子都强。”
雨丝在昏黄的路灯光晕里斜斜织网。
福余街17号,那栋六层的老式砖混小楼孤零零杵在巷子深处,墙皮斑驳,像生了丑陋的癣。黑洞洞的窗户后,仿佛藏着无数眼睛。楼下门洞,上演着全武行。
“龟儿子!黑心烂肺的!拿这种死过几道人的鬼房子坑我们外地人?退钱!必须退钱!”穿牛仔外套的吴姐唾沫横飞,揪住瘦猴中介小康的领带,指甲几乎戳到对方脸上。她身后老实巴交的丈夫涨红着脸嗫嚅:“算了…有话好好说嘛……”
小康被勒得脸红脖子粗:“吴姐!合同签了嘛!地段好!价格便宜!凶宅?啥子年代了还信这些!”他瞥见元元如同看见救星,“哎哟!元警官!救命啊!”
元元深吸一口带着霉味和雨腥气的空气,快步插进两人中间,肩膀微用力隔开撕扯:“吴姐,小康,都先放手!动手解决不了问题。”
“元警官!你评评理!”吴姐抓住元元胳膊,嗓门洪亮,“我们省吃俭用想在磐江安家!这杀千刀的拍胸脯保证房子干净!结果呢?死过一家五口!还死过警察!晦气冲天!晚上睡觉都怕!退钱!”
小康揉着脖子喘气:“天地良心!口头告知了的!白纸黑字!他们反悔就是违约!再说,二十几年前的老案子了……”
元元耐心听着双方控诉,引导他们把火气发泄在语言上。调解冗长琐碎。口袋里的薄荷糖快被捂化,太阳穴隐隐发胀,熟悉的眩晕感如同潮水漫上。时间流逝,窗外路灯晕开。最终,小康同意退部分中介费,吴姐勉强接受不再毁约但要求“净宅”。签好调解书,送走骂骂咧咧的吴姐和一脸晦气的小康,小楼瞬间只剩死寂和浓重的灰尘味。
“元警官,今天多谢你!名不虚传啊,‘磐江巨兔’人美心善脾气好!改天请你吃饭!”小康走到门口折回,感激的笑里带着讨好,眼神在元元可爱又英气的脸上打转。
元元摆摆手,胃里翻滚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眼前瞬间发黑。她勉强挤出笑:“职责所在。你快走,我还要锁门。”声音发飘。
小康身影消失在雨幕。沉重的防盗铁门“哐当”关上。元元背靠冰凉的门板上,像被抽掉骨头,滑坐到积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冷汗浸透衬衣。视野旋转模糊褪色。她哆嗦着手伸进口袋摸索那救命的小圆球。
太迟了。
指尖刚触到糖纸边缘,一股更猛烈的眩晕如巨锤砸中后脑。意识被粗暴撕扯抽离。最后残存的感觉:冰冷地面透过警裤的刺骨寒意,身体不受控制前栽,额头“咚”地撞上冰冷坚硬的水泥地。
黑暗吞噬一切。
痛!
像整个骨盆被硬生生拆开又胡乱拼凑回去的剧痛,混合着身体被彻底掏空的、深入骨髓的虚弱和冰冷,如同冰潮瞬间淹没残存的意识。她猛地吸气,喉咙堵着烧红的炭块,只发出一声破碎嘶哑的呻吟。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劣质炭火的焦糊和陈腐草药味儿,直冲鼻腔。
眼皮重如压山。她用尽力气掀开一条缝隙。
视线模糊,像有污迹的毛玻璃。光线昏暗摇曳,是烛火。头顶是深色厚重的木头房梁?身下是铺着粗糙布料的硬木板?
“唔……”又一声痛苦呻吟溢出喉咙——一个极其虚弱沙哑的女声!
这声音像钥匙,撬开闸门。混乱的、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裹挟痛苦绝望,疯狂涌入脑海!
柳元娘……梁府……续弦……生产……血崩……要死了……
意识在剧痛和混沌中沉浮,耳朵却捕捉到外间传来的声音,隔着厚厚的门帘,有些模糊:
“铮儿,”一个带着叹息和疏离的苍老女声响起,是梁铮的母亲文氏,“女子生产,本就是鬼门关前走一遭。元娘她……唉,怕是闯不过这一关了。你也莫要太过伤怀,身子要紧。梁家,还有大理寺,都离不得你。”
短暂的沉默。空气凝滞得如同水银。接着,是那个低沉冷冽、如同浸了寒冰的男声回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听不出悲喜:“母亲宽心,儿子省得。” 那声音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猛地刺穿了元元混乱的脑海!
梁铮!
这个名字在柳元娘的记忆碎片里模糊地对应着一个位高权重、冷峻疏离的丈夫形象。
“夫人……时辰……也差不多了。奴婢……奴婢这就……”一个压得极低、带着恐惧的年轻女声颤抖着请示,后半句含糊在喉咙里,但那不祥的含义却如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元元的心尖!
什么时辰差不多了?!收尸的时辰?!
巨大的荒谬感和濒死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狠狠攫住了她!福余街17号呢?调解纠纷呢?低血糖晕倒呢?柳元娘?续弦?生产?血崩?我要死了?!
不!不可能!开什么国际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