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却懂——顾昭的暗卫密档里记着,沈明远的贬职诏书下达次日,他的独子就娶了吏部尚书的嫡孙女,婚宴办得十里红妆,比皇子大婚还热闹。革职是做样子。她轻声道,指尖捻起账本的一角,纸页薄如蝉翼,几乎要被捻碎,皇帝要削藩,需要有人背黑锅;藩王要自保,需要有人在京城通消息。沈明远......是根两头都咬着肉的绳子,一头拴着朝廷,一头拴着藩王。
顾昭突然攥紧账本,指缝间传来纸张被捏皱的声。影十四去查永泰祥了。他说,喉结滚动了一下,那掌柜的见了暗卫腰牌就瘫了,裤脚湿了一大片,说东家是个从不出面的白胡子老头,总穿件藏青马褂,每月十五让人送钥匙来,钥匙串上挂着个紫檀木的算盘珠。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砰砰砰,像有人用拳头砸门,影十四的声音混着夜雾飘进来,带着喘:统领!查到了!永泰祥的账房在地下密室,有半车没来得及运走的......
先别急。苏晚按住要起身的顾昭,他袖口的布料粗糙,蹭得她掌心发痒,春桃那边还有发现。她转向学徒,后者正捧着个青瓷碟,碟沿沾着圈褐色的药渍,里面的灰褐粉末像极了烧过的香灰。
这是仓库里的毒粉,春桃的声音发紧,尾音抖得像风中的丝线,我拿之前治过的病人病历比对过——上个月西市晕倒的挑夫,呕吐物里有这粉末;前日报国寺发疯的老妇,指甲缝里也沾着这个。她捏起半根银针,在烛火上烤得通红,轻轻扎进粉末,针尖瞬间覆上层灰黑色,短期昏迷,长期痴呆,最难的是......
最难的是根本查不出毒源。苏晚接过话头,想起那些被家属骂的患者,他们总说大夫,他就是懒,就是想讹钱,却没看见病人眼底那片混沌的白,他们把毒粉混在香料、药引里,甚至可能......
甚至可能混进粮食和井水里。顾昭的声音像淬了冰,每个字都带着寒气,晋州的流民还在往京城涌,若真有人这么做......他没说完,后堂的门突然被推开条缝,冷风地灌进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赵娘子的身影挤进来,鬓角的珠花歪在耳后,碎钻反射着微弱的光。
苏大夫,顾统领......她反手闩上门,门闩落锁,手背上还沾着灶灰,蹭在门板上留下道灰痕,今早我去买菜,一开门就看见这东西插在门环上。她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纸角被汗水浸得发潮,里面是张皱巴巴的信纸,墨迹未干,字里行间透着股狠劲:你们已经惹怒不该惹的人。
苏晚的手指刚碰到信纸,就被顾昭抢先抽走。他的指腹擦过字迹,那墨迹还带着点黏性,是新磨的松烟墨,顾昭抬眼时眼底像压着座火山,火苗在深处翻涌:是新墨,砚台该是端砚,磨墨的水......有股檀香。
赵娘子突然抓住苏晚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她的手心全是汗,黏糊糊的:我家那口子昨儿说要关了酒楼,说这阵子总有人鬼鬼祟祟地盯着后厨,可这信......苏大夫,我是不是不该来?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该来。苏晚反握住她的手,她的掌心很凉,能摸到指节处常年揉面磨出的厚茧,他们越急,说明我们越接近真相。她看向顾昭,后者正将信纸对着烛火,火舌舔过纸角,边缘卷成焦黑的波浪,沈明远、永泰祥、军用毒师......这些线头,该收网了。
顾昭突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鬓发,指腹扫过她耳后未褪的薄红,那里的皮肤很烫,像揣着团火:明早我去见皇帝。他的声音放软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你带春桃去太医院查旧档,看看《赤尾九转》还有没有其他残本,库房里的药材账册也得翻一遍,说不定能找到毒源的来路。
更漏敲过子时三刻,咚——咚——,声音沉闷,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医馆里的烛火次第熄灭,最后只剩苏晚案头那盏,照着她面前摊开的两本书,虫蛀的缺口在火光下像只窥伺的眼睛。
苏晚站在廊下,望着顾昭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玄色披风在夜色里像只展开翅膀的夜枭。突然,后墙传来细碎的响动,,像老鼠在啃木头。她屏住呼吸,看见月光下有个黑影贴着墙根移动,身形佝偻,手里提着个布包,布包上绣着朵褪色的牡丹,是药铺常用的装药包。
她喝问,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惊飞了院角槐树上的夜鸟。黑影顿了顿,竟转身往相反方向跑了,脚步声地踩在草地上,带着点踉跄,像个老者。
苏晚刚要追,就听见后门外传来三声轻叩,笃、笃、笃,节奏缓慢,像极了从前走方郎中讨水喝的暗号——先敲两下,停一停,再敲一下。她攥紧袖中的银针,针尖刺破布料,抵着掌心,慢慢走近门扉,听见门外传来个苍老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气音:苏大夫,杜某有急事相商......